向西,向着雪山

作者:邢海洋
向西,向着雪山02023年9月我坐上火车一路向西,目的就是去看雪。9月看雪,是不是太早了?实际上是太晚了,我想看的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即使在盛夏也存在的,冰川上的雪。终年不化,即“千秋雪”,当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里的雪。在1260年前的唐代,从成都郊外的杜甫草堂抬眼就能望到终年不化的雪山,杜甫的诗作是否带有浪漫的文学夸张与想象?或许是的,也或许是事实,这正是我想探究的一个科学问题。

成都西面80公里处,远眺能够看到的雪山是大雪塘峰,号称“成都第一峰”,这里现在被称为西岭雪山,对应的可能正是杜甫的诗句。大雪塘峰最高海拔5353米,按理说是足够冷的,但冰川的存在在于山顶上降雪,雪积累到不堪重负而向下流动,山顶被流动的冰雪磨蚀变得尖锐而成角峰,故而山峰往往陡峭,若非山脊下的平缓地带也达到一定高度,第四纪冰期残留下来的孤峰也难存雪。如今夏天的大雪塘峰是很少见到雪的。向西,向着雪山1若要千秋雪,似乎更应该是前往距成都120公里的四姑娘山,主峰海拔约6250米,按照海拔每升高1000米,温度降6℃的规律,即使夏天最高温时这里也在0℃左右了,尤其是阴坡,更能存住雪。盛唐时期,气温比现在还高,杜甫若眺望,以千里眼的目光看到的雪或许是这里。如今的成都是人口超过2000万的超大级别城市,高楼鳞次栉比,夏日里一场大雨之后天空碧空如洗,是登高望远的最佳时光,从高楼上远望,雪山连绵的景象让人陶醉。中国国内,能看见雪山的特大城市只有成都和乌鲁木齐两个,仅凭肉眼能看见多座极高山的千万人口级的大城市只有成都一个。

中国的土地分为三级台阶,川西的大山属于横断山脉,是最高一级的台阶青藏高原的边缘的南北纵向山地。青藏高原地势高耸,高原面海拔多在4000米以上,边缘的山地被挤压成山岭和河谷,山脉的主峰高耸于谷地之上,横断山脉的最高峰大雪山主峰贡嘎山海拔7556米,是四川第一高山。夏日看冰川,非四川莫属了。

第四纪冰期之后,大冰期残留下来的冰川全部汇聚于青藏高原及其周边。我国最靠近东部的冰川是雪宝顶,位于东经103.8°,比贡嘎山偏东2°,是横断山脉最东山脉岷山的最高峰,最高处海拔5588米,如此高的海拔,又更为靠北,气温要比大雪塘低,四川盆地饱含水汽的空气流动到这里上升而凝结,降落成雪,雪一层层坡压实成冰,从高山上流动下来,吐出冰舌。宝顶冰川共有8条冰川,但冰川只保留在海拔4500米的山上,面积并不大,还不到3平方公里。冰雪融水

我的同事,摄影师黄宇曾经给我讲过新疆采访的经历,在雪山脚下,他们早晨出发,过一条小河,水流不大,汽车一踩油门就过去了,行人踩着河面上的卵石,几步就过河。可中午再回来的时候,小河淌水变成了大水激流,人和车都过不去了。到了夏天,太阳灼烤着冰雪,中午、下午融化加速,晚上减弱。游客们赞叹这里的气候是“早穿棉衣午穿纱”,冰川的感受和人也是相似的。从冰川淌下来的河流不仅表现出季节性,一天之内也是晚上干涸,白日奔流。

高山在山顶捕捉大气中变幻莫测的水汽,再以极端确定性的方式反哺大地,这真是大自然奇妙的水循环的方式之一。当我感叹死海边严酷的气候中,因为恒定的泉水诞生了人类第一座城市耶利哥的时候,也在找寻另一种规律性的水源,这种定时来临的水源非冰雪融水莫属,它虽没有地球“肚脐”处泉水一年四季终日不息的流淌,但在植物生长的季节却是极其规律且供应充足的。而刚刚步入农耕的原始人类,靠天吃饭,最佳天气组合恐怕不是季风季候下的疾风暴雨,而是远在内陆的风调雨顺。

今日之中国人口分布,一条斜穿整个国家的假想的分界线无形中掌控了局面,这就是地理学家胡焕庸发现的“黑河—腾冲线”,也被称为胡焕庸线。这条假想直线段,从东北边境的黑龙江省黑河市(旧称瑷珲)一直延伸到中国西南边境的云南省腾冲市,这条大致为倾斜45度直线,将中国人文自然地理版图一分为二,划分出了中国人口在区域上的分布,体现了中国人口东南和西北的分布区域之悬殊差异。胡焕庸1935年提出自己的发现,按他当时的计算,线以东的中国东半部面积约占全国的36%,而人口却占全国的96%;线以西的中国西半部面积占全国的64%,而人口仅占全国的4%。

对照地图不难发现,上文提及的雪山分布区域无不落在了胡焕庸线西边,即人口分布稀疏的区域。非只青藏高原和新疆的广阔高山沙漠分布于胡焕庸线以西,在中国新石器时期许多著名的文化遗址也是坐落在胡焕庸线西边的,这就包括著名的甘青新石器文化,甘肃和青海的新石器人类遗迹。显而易见的是,在上古时代,若以此线段划分,中国疆域内的人口分布绝不是96%与4%的悬殊关系。秦人腹地

中国早期的新石器文化距今一万年到7000年间,那是一个农耕肇始的时代,稻米、黍和粟,鸡和猪的驯化都发生在这一时期,可目前发现的遗址并不多,也没有仰韶时期犹如满天星斗的繁密分布,仅为个位数的新石器早期文化中以黄河中下游裴李岗文化和磁山文化最为典型,另外一个就是陇东秦安的大地湾文化了。

穿过了茫茫陇山,火车来到了甘肃东部,俗称陇东,这里的气候和我们印象中的甘肃迥乎不同,也和它所身处的黄土高原没有一点相像之处,到处都是绿树和草地,冬暖夏凉,瓜果飘香。陇东的中心城市天水有一个响当当的称号,叫作“陇上江南”,甘肃人争相来这里居住生活,生生把这里的房价抬高到和省会兰州不相上下。历史上秦人为周天子养马的地方就地处甘肃与陕西两省交界的关山一带,秦先祖因给周王牧马有功,封邑于秦地,今天就是天水,至今天水有不少地名和秦有关,如秦州、秦安和秦岭。

天水的气候之宜人,得益于它位于一个重要的气候过渡地带,我国季风区和非季风区的分界线,由东北向西南大致为大兴安岭—阴山—贺兰山—巴颜喀拉山—冈底斯山,如果不在青藏高原的南部拐弯,这条线几乎与胡焕庸线是平行的,也与我国的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大致相仿。当然,天水位于这些气候和宜居分界线的东面,却去之不远。天水紧挨着关中盆地,地势却陡然升高,秦岭和六盘山挡住了天水向东的空间,两山之间却开出一条水汽通路,渭河又在这里冲出了一道宽阔的河谷。

甘肃是一个高原包围着的狭长的地域,处于中国三大高原青藏高原、内蒙古高原和黄土高原的夹缝之间,集齐了除海洋外几乎所有的地貌。天水则身处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连接处,南面即是横断山脉最东的余脉,那里有岷山主峰雪宝顶,有大美不可方物的九寨沟,还有沼泽与冻原交织的若尔盖高原。天水地势远比若尔盖低,又比关中盆地上了一个台阶,正处于水汽爬升和气候过渡的通路上,进退皆宜。秦人在这里打牢基本盘再下山巩固势力,周人也崛起在附近的庆阳。陇东以农牧皆宜的自然环境,成为秦汉之前中原王朝重要的倚仗之地。

季风环境其实并不利于农耕社会的平稳运行,雨水降于冷暖气团交接的锋面,并不固定,且以汛期的暴雨为多,于庄稼生长并不利。可关中平原除了受到夏季来自太平洋上的水汽的影响,还在秋季接收到来自印度洋的绵绵水汽,是为华西秋雨。和西安类似,天水的秋雨常常一下数十天,绵密缠绵,虽入秋庄稼停止了生长,可雨水相对均匀,润泽万物,滋润土地,对古人的生活是利大于弊的。大地湾

当我从天水的秦安火车站下了火车,一条河水从站前流过,城市建设在山谷中,远处山峦起伏,这条葫芦河是渭河的一级支流,在天水附近汇入渭河,而大地湾先民们曾经饮水的清水河,又是葫芦河的支流。去50公里外的遗址,要穿过乡村小镇,走国道和乡道,来到一处开阔的山谷。

原始人择地而居,首先要有水源,大地湾遗址坐落在曾经的清水河南岸的二、三级阶地相接的缓山坡上。

与其他的早期新石器文化相比,大地湾遗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跨越了大约3000年的时间,相当于从周朝到现代了,而其他的文化遗存能够延续千年都不多见。

气候的得天独厚,或许是文化绵延不绝的重要因素。人类进入农耕定居状态,聚落而居是前提条件,有些地方水草丰美,适合耕种,自然也就适合定居,可是否能居住得长久,则要看气候是否稳定。后来,到了新石器晚期原始人的村落边挖出了壕沟,除了防止野兽偷袭更是为了抵挡异族的进击,那时候的迁移更多了人与人的竞争因素。不过在新石器的早中期人类的数量远没有逼近环境承受的限度,村落是否变迁,主要看天气。

看一张中国的雨涝地图,天水所在的地区年雨涝频率在5%以下,属于最低档了。黄河更下游的那些新石器遗址,则多处于5%到20%的概率范围内。向西,向着雪山2天水的地利只维持在很小的范围内,自天水继续西北行不过百里路程的定西,已经是左宗棠笔下的天下苦瘠之地。话说1876年,时任陕甘总督的左宗棠前往新疆平叛,经过陇西、会宁,到达安定,沿途看到一望无尽的黄土,看到定西人艰苦的生活后,他给光绪皇帝上书,“凋耗殊常,陇中尤甚。弥望黄蒿孤城,人间阒寂……陇中苦瘠甲于天下”。

这里地势更高更远离水汽,处于黄河两大支流渭河与洮河的分水岭,也没了迎风坡“滞留”水汽的便利,举目望去黄土连天,沟壑纵横,植被稀疏至极。当地人都在诉说着上世纪80年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曾认为这里不适合人类生存,当然是作为反面例证。近来陇中高原的农人们通过种土豆,种一种作为药材的菊花脱贫致富。定西的苦还催生了另一种让当地人骄傲的事情,那就是学子的苦学,会宁是甘肃的状元县,学生们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考试升学,走出黄土大山。

如此苦瘠之地,孕育出了甘青文化中最重要的一支马家窑文化,也是奇迹。马家窑文化是继大地湾文化后甘青地区散布最广的新石器文化,以最初在定西临洮县马家窑发现而得名。马家窑文化东起陇东山地,西到河西走廊和青海东北部,北达甘肃北部和宁夏南部,南抵甘南山地和四川北部,但最核心分布范围为甘肃境内的黄河支流渭河和洮河流域。这里大多地区年降水量不足400毫米,年蒸发量却超过1000毫米,降水入不敷出,已经属于半干旱地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这里推行“母亲水窖”计划,千方百计收集雨水,水源之宝贵,一瓢水先要洗菜才能洗脸再用来浇地种菜。干旱加上土壤瘠薄,还没有灌溉技术,更不会打井的古人,靠天是很难吃上饭的。

但若和远在欧亚大陆另一端的沙漠中新月文明的繁盛作比对,马家窑文化的繁荣似乎也不能称奇。马家窑村位于洮河之畔,若仅从大的地理位置上看,这里更近内陆,水汽被黄土高原遮挡,山谷里降雨更是稀少。临洮何以独特?原因就在于洮河发源于青藏高原,河源处海拔4000余米,降雨多蒸发少,为洮河提供了主要的水源。黄河各支流中,洮河年水量仅次于渭河,居第二位。上游的洮河坡降大、水流湍急,还是“U”形河谷,是冰川塑造出来的河谷地貌。河流流入黄土高原水流趋缓,泥沙沉淀下来,故有“千里洮河富临洮”的说法。

高原降雨多是地形雨,水汽上升而凝结成雨,降水较少受到季风流动的影响,稳定且持续。如此看来,偏居于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交汇处的洮河谷地,降水不多,杂草和树木不至于疯长。而流水不断,气候颇为稳定,其实是颇适合古人定居农耕的。向西,向着雪山3最早的彩陶出现在哪儿?浙江钱塘江边的上山文化和大地湾文化所在的文管部门都宣称自己是第一,对参观者,其实这并不重要。大地湾发现的最早的彩陶,质地比仰韶文化的疏松,色泽也不均匀,全是小片,发掘人员形象地称之为“酥皮点心”,经实验室测定,年代约为7300年到7800年前。这与世界上最早出现彩陶的两河流域在时间上几乎是同步的,也就否认了彩陶的西来说。这是黄河流域发现的最早的陶片,“酥皮点心”般陶片的发现,使得大地湾在新石器文化上的地位更加突出了。向西,向着雪山4彩陶在国内的传播路径也有多种说法,可在艺术成就上,甘青地区达到了巅峰,却是学界公认的。大地湾的人面少女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在甘肃省博物馆被作为镇馆之宝展览着,可惜因为不是发掘后第一时间交予文管部门,少女的一个耳朵残缺,这件优美的人面彩陶没被评为国家一级文物。马家窑彩陶巨大的器形、繁复的花纹、多变的形式,走出了从具象到抽象的艺术提炼过程,后期的漩涡纹奔放热烈,艺术上炉火纯青,而渔网等日常图案抽象而来的格子纹,也颇有现代色彩。考古学家王仁湘在互联网上开设了彩陶的课程,课程中他提出甘青地区的彩陶是一脉相承发展下来的,从大地湾出现彩陶,到仰韶、马家窑有着完整链条,彩陶在这里的发展最繁荣,传统延续最久,这里是彩陶的一个重要中心区。马家窑彩陶陶质坚固,器表细腻,红、黑、白彩共用,线条流畅,图案繁缛多变,到了后期风格繁复瑰丽,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郎树德称之为“彩陶艺术的巅峰”。向西,向着雪山5到了兰州的甘肃省博物馆看彩陶展览,我感受最深的是这里马家窑人对水的描写,马家窑文化分三期,早期的彩陶罐上,几乎全部是水纹,当然也可以称之为线条纹样,线条交织错落,成组成束,在器物的表面组成变幻莫测的图案,让人联想到溪流里的流水,时而倾泻,时而阻滞,水面上展开了千姿百态的纹理。展室里有一件国家一级文物,上面有一个鱼形的图案,这是早期的图案,比较具象,就像一条娃娃鱼,解说的志愿者把它和天水一带的女娲崇拜联系起来。

彩陶的纹饰最初来自大自然,有鸟纹,有鱼纹,早期水纹占了一大部分,让我联想到了这里当年的生态,是否就如杜甫笔下的成都平原,抬头看到雪山,眼前则是一条大河奔腾而过。当然,这只是猜测。在马家窑晚期,也就是气候突然转冷的约4000年前,彩陶罐上出现了像青蛙一样的纹饰,志愿者的解释是,青蛙属于两栖动物,可以自如地穿梭于河流与岸上,这寄予了早期人类对旱涝、对水源变幻莫测的恐惧和希冀。向西,向着雪山6山东的城子崖龙山文化遗址出土的黑陶罍(视觉中国 供图)

马家窑中期陶罐越来越大,出现了很多盛装粮食的器物,甘肃省博物馆馆藏最大的一个陶罐有半人高,底部非常小,肚身硕大,这被解释为是功能性的,目的是粮食防潮,这使我联想到那时候的甘肃要比现在湿润得多。在山东的城子崖龙山文化遗址,那里的黑陶罐也是大腹窄底,考古学家也推测是为了防潮。可今天山东和甘肃,两地的气候天壤有别。

除了甘肃,青海的彩陶也是颇为发达的。1973年大通县湟水支流北川河的台地上,出土了一件内壁绘有“舞蹈”纹饰的彩陶盆,展现的是5000年前人们手牵着手,围成一圈跳舞的情形,而现在那里的人民最爱跳的舞蹈是锅庄,也是人们围在篝火旁翩翩起舞。

这件精美的彩陶盆发现于海拔2300余米的地方,古人很早就在今天我们想当然的苦寒之地聚族而聚,在当时人少地多、新石器人类有着充足选择的情况下,高海拔又有着何样的资源奖励呢?德国人类学家就发现,埃塞俄比亚东南部的贝尔山脉海拔约4000米,是一个相当不适宜居住的地区。可大约4.5万年前,人类就在那里生活,而地势较低的山谷已经干旱得无法生存。那时候的高海拔地区,反而更为宜居。向着雪山

一路向西行,经过了一夜的小雨,我终于看到了雪山。那是在有河西走廊门户之称的武威,这里号称凉州,但武威的高度并不比兰州市更高,汉武帝改雍州为凉州,并在武威设凉州刺史部,统御整个大西北。武威之凉,来自彼时汉人对西北的寒凉印象。话说一夜小雨后,一抬头,忽见远山上白皑皑,熠熠闪光,并且只是在一个山头的一片冰雪。连忙去问当地人,这是不是就是雪山?平常看不看得到?得到的回答却非雪山,5月以后的夏天看不到,现在到了9月,河西走廊上下雨,山上就是下雪了,一会儿出了太阳,雪就该化掉了。

祁连山上有冰川,但那是很高的地方,海拔得超过5000米。我在祁连县的八宝镇上见过山峰上的冰雪,那是7月份,一年最热的时候,全球变暖冰川向更高处退却,但冰雪仍在。祁连山高大的山峰上雪峰连绵,加起来超过了上千平方公里,其中最大的冰川七一冰川有120平方公里。河西走廊就是靠着祁连山冰川融化的河水孕育出了绿洲,古人借助绿洲,在走廊中穿越,连通了内陆亚洲与中原地带,一条丝绸之路延展开来。

一路向西,河西走廊时而满眼弥望的玉米,时而荒芜,沙丘与戈壁连绵着,从走廊一侧的祁连山延展到另一侧的马鬃山,这条走廊也并不是一条由不间断的绿洲铺展的走廊,河流流到哪儿哪儿就有了绿色,绝大部分的河西走廊属于内流区域,意味着冰雪融水流不出陆地,流淌着流淌着就蒸发殆尽了,戈壁荒滩就重新占领了廊道中的土地。到了新疆,土地变得更加干燥,戈壁上寸草不生,但也保留着被水流冲刷出来的痕迹。这里大大小小的石块散落在土地上面,石块是黑色的,土地是黄色的,让人联想到大风来时飞沙走石,只有重的石块保留在大地表面,而被大风吹起来的黄沙,颗粒大的,落在了黄河几字形河道西岸的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更小的颗粒飞得更远,落在了黄河的“几”字湾内,形成了黄土高原。在地质学界,被誉为黄土之父的,我国的刘东生院士证明了第四纪寒冷气候到来时黄土也开始堆积,国际地质学界也认可黄土高原形成,是第四纪开始的标志之一。黄土开始堆积的时间与真马(古生物学上对现代马的称呼)从美洲进入亚欧大陆的时间都是大约260万年前,堪称一对完美的地质年代标志牌。向西,向着雪山7而黄土高原上,那些定居下来的人类第一代工匠们,他们用于制作彩陶、手中揉搓的泥条却是第三纪,也就是更古远的时代大自然送给人类的礼物,那是湿热的环境中形成的土壤,因为在冰河时代到来之前,这片土地曾经相当潮湿温暖。我的同事刘畅笔下描述的大地湾遗址,一边是黄土一边是红土,村民们雨天走红土地就爱摔跟头,红黏土又黏又滑,那是260万年前的大自然,在和我们开着玩笑。

从吐鲁番到乌鲁木齐的路边,总算看到了泛着天光的湖泊,可眺望天山的视线,却总被铁路边的水泥墙挡住。我向邻座问为什么要建水泥墙,他指了指列车上的速度显示,120公里/小时,这个速度,要是来了大风火车会翻的。但我不死心,还是想尽办法眺望天山,终于看到了白皑皑的山顶,却拿不定那是云彩还是冰川。邻座一位维吾尔族小伙子很肯定地告诉我,“那是白雪,我们这里全年都能看到雪,我们吐鲁番的坎儿井,就是从雪山引的水”。

冰山带来丰沛而稳定的水源,内陆云量少阳光灼热,水和阳光加在一起构成了绝佳农耕条件,如今的新疆凭借着节水技术种植棉花,棉花田连绵在天山脚下,望都望不到边。火车行进在茫茫戈壁,那棉花田仿佛神迹一样,突然就出现了,方方正正的,和荒野界限分明,仔细看,原来棉田里面布满了滴灌用的黑色塑料管,管子铺到哪里,哪里就有了绿意。走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看到行道树,看到路边的花坛,蹲下身看草丛下面也都是滴灌的管子,内陆边疆就是以现代化的滴灌延展着荒野里的生命。但古代呢?因为用水效率低,人们只生活在自然水源的周围,后来有了坎儿井,种植范围就拓展了,但人口的增长其实是有着严格的自然限度的。

新疆,大美新疆,天山和阿尔泰山,两座山都是东西走向,但又都微微倾斜,交织成一个钳子一样的山谷,这就是北疆的伊犁河谷。河谷的开口向西,正好承接西风带的风,西风带来大西洋、地中海的水汽,伊犁河谷是新疆水资源最充沛的地方,伊犁河谷的年平均降水量超过400毫米,山区约为600毫米,伊犁河每年形成径流超百亿立方米,新疆的森林草原景观,壮美的河谷地貌均集中于此,9月份这里已经开始降雪,10月1日天山上的雪场正式开滑了。

赞叹着内陆荒漠中如同海市蜃楼一样突然冒出来的自然美景,我的思绪回到了中原大地,那里是否也曾经遗留着来自第四纪盛冰期的冰雪,并滋养了全新世人类的农耕生活呢?中国第四纪冰川研究的开拓者是李四光,他曾在太行山东麓和大同盆地首次发现第四纪冰川遗迹,最具标志性的发现是,他认定庐山众多奇特的地貌景观是第四纪冰川雕琢的“杰作”。他先后发表了《扬子江流域之第四纪冰期》和《冰期之庐山》等专著,指认了100多处重要的冰川地质遗迹,这是中国学者首次在低纬度、低海拔地区发现冰川。

如果长江中下游地区,且海拔仅千米的庐山都有冰川,中国北方的山岭乃至平原间都具备了冰川形成的寒冷条件。在北京西郊西山脚下,石景山的模式口有着亚洲唯一一座建立在第四纪冰川遗迹上的自然科学类博物馆——第四纪冰川遗迹陈列馆,这里的冰川遗迹是冰川擦痕,附近的八大处也有冰川遗迹,李四光的发现推翻了西方学者中国东部无冰川的论断。

但自上世纪80年代以施雅风为代表的新一代的地质学者,却对中国东部冰川的存在持否定态度,庐山上的冰川漂砾和冰川擦痕,他们认为是泥石流所为。中国强烈的季风气候使得冰雪难以堆积,夏日的高温和多雨并行,更不利于水在陆地存蓄。国际地质学界也普遍相信,第四纪北美和欧洲大陆有巨大的冰盖覆盖,中国东部,乃至青藏高原都没有形成统一的、广域的冰盖。当然,没有冰盖不意味着高山上不存在冰川,中国东部从北到南仍有很多高耸的、独立的山峰,如大兴安岭南部、五台山、神农架,更深入内陆的贺兰山和秦岭主峰太白山等等。向西,向着雪山8今日徒步者在秦岭上穿越鳌太线,他们赞叹的美景中,很多是冰川刀劈斧凿软磨硬泡出来的痕迹,那里有巨石角砾堆积的石海、石瀑布,还有以大爷海为代表的冰斗湖,二爷海、三爷海为代表的冰碛湖,还有三清池、佛爷池等冰蚀湖,太白山主峰则是冰川从四面磨蚀出来的角峰。此外,这里的山谷也多是冰川摩擦出来的“U”形大槽谷。可以说,一次秦岭鳌太线徒步,就是逛了一场冰川博物馆。那些独特的地貌完整地记录了冰川形成、冰川运动、侵蚀岩体、搬运岩石、沉积泥砾的全过程。

可现在它们都是遗迹了,全新世温暖的气候环境下,大陆冰盖在5000年前全部融化,更不用说那些孤立于中原大地之上的山体冰川了。可我仍不死心,四处搜寻典籍,想看到有文字记载的时代里太白山的模样,直到搜到了南北朝时期,郦道元在《水经注》里写的,“太白山南连武功山,于诸山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南北朝是一个寒冷期,高山上有积雪似乎正常。柳宗元是唐人,唐代却是历史上著名的温暖期,他在《太白山祠记》里写道:“雍州西南界于梁,其山曰太白,其地恒寒,冰雪之积未尝已也。”这些古人的观察,都指向了一个事实,太白山终年积雪,这就意味着即使到了历史时期,秦岭脚下的关中平原都得到了冰雪融水的眷顾,周人与秦人均发迹于此,是否也因为雪山的帮忙呢?

其实即使没有冰雪融水,按今日全球变暖的观察,全球变暖与西北的暖湿化似乎是联系在一起的,有着因果关系的。全球暖化,海水蒸发得多了,西北冰雪融水多了,都给广阔的内陆地区带来了湿润的天气,那里的古人类也正是借助全新世的温暖进程,在内陆繁盛起来的吧。 人类中国文明雪山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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