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延安的双重经验
作者:刘畅
韩毓海:具体而言,首先吸引我的是榆林。2019年冬天,我应邀参加中央党校在榆林召开的会议,讨论研究毛泽东、党中央转战陕北的历史。因为我曾写过关于毛泽东的著作,去过延安,但没有去过毛泽东1947年转战陕北时到过的榆林地区,就想走访一遍。2020年秋天,我与党史学者刘统一起用两周时间走访了横山、吴堡、米脂、绥德等地。想当年毛泽东来到这里时,岁数与我在2020年去时差不多,已经53岁。他被胡宗南的部队追着,到达田庄后就把车丢掉,带着4个连的人马徒步走,一直走到毛乌素沙漠边。
在重走转战陕北的路上,一方面我感受到当时的艰辛;另一方面令我思考一个问题,毛泽东从1947年转战陕北后,就没有再回过延安,而他在延安13年,毛泽东思想在这里成熟,甚至他到延安以后也胖起来了,成为后来人们熟悉的形象,延安对于他的意义毋庸置疑。但为什么毛泽东在1965年重上井冈山,新中国成立后却再也没有回过陕北?
做党史研究的人都知道,井冈山时期是毛泽东的青年时代,毛泽东越到晚年,越有一种“少年心态”,崇尚不怕一切的斗争精神。这与毛泽东在延安时期的成熟有着显著的不同。而从后世来看,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延安时期更为成熟的思想,也就是达到了不“左”也不“右”,才能保证党不犯错误。
甚至党内反思“文革”,也有人认为,如果毛泽东晚年遵从延安精神,也许“文革”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危害。
三联生活周刊:面对这个问题,结合你的走访,你是用什么文体写下你的思考的?
韩毓海:一方面是结合一些1947年、1948年的党史资料,说明当时的相关史实;另一方面,我的思维发散出去,征引柏拉图、黑格尔、马克思乃至陈寅恪的观点,展开我个人关于“陕北在中国革命中的地位”的思考。
三联生活周刊:你通过这些思考和比较,有什么发现?
韩毓海:我的一个主要发现是,毛泽东转战陕北后纠正“土改”中“左”的错误。毛泽东与刘少奇在田庄分开,毛泽东转战陕北,刘少奇等人过黄河到达晋绥解放区。刘少奇去西柏坡后,康生、陈伯达留在晋绥。那时的“土改”由中共中央工委主持领导,他们在已经完成“土改”的晋绥地区再次“土改”,推行“查三代”“挖地财”“贫农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等一系列极“左”的、破坏性政策。康生还带着他的“晋绥经验”参加1947年7月在西柏坡召开的全国土地会议。有人在这次会议上编辑“康生语录”,作为“土改”的经验推广。
那时的政策严重破坏了解放区的群众基础和基层政权,仅晋绥解放区兴县的蔡家崖村,一个村500余户,120余户被错划为地主、富农,可谓“家家点火,户户冒烟”。许多反对这项政策的基层干部,被撤职、审查,给予纪律处分,乃至开除党籍;被划为地主、富农的,则被扫地出门,交给贫农团处理。
最早认识到这个问题,并向中央、毛泽东提出批评意见的,是时任中共西北局书记的习仲勋。1948年1月4日,习仲勋就陕甘宁边区老解放区的土改问题,紧急致信中共西北局和中共中央。他指出三大问题:一是中农的问题,当地中农是此前土改后的贫农经过辛勤劳动转变为中农的,再一次“土改”,再把他们划为中农,推到对立面上,解放区就失去了群众基础;二是贫农团的问题,一些贫农是因好吃懒做、抽赌浪荡致贫的,由这些人组织的贫农团没有威信,由他们领导“土改”,“等于把领导权交给坏人”;三是因为开斗争会,干部人人自危,没有人搞经济、搞民生,许多积极工作的干部,丧失了对工作的热情与信心。
面对这样的问题,毛泽东在1948年亲自主持“土改”,指导制定“中央一月决定”和《中共中央关于土地改革中各社会阶级的划分及其待遇的规定(草案)》,纠正了“左”的错误。其中的启示是,共产党需要讲民主,不能没有边界地“肃反”。韩毓海新书《风起陕甘宁》关键的幕后人物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中共领导人,你在书里着重提到了一些并不广为人知的人物,比如冀朝鼎。为什么你会在延安的历史中关注到他?
韩毓海:冀朝鼎的弟弟冀朝铸更为人所知。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冀朝铸作为周恩来的翻译,陪同周恩来接见美国使节,他也有“中国红墙第一翻译”的称号。而实际上,冀朝鼎对中共与美国关系的作用,比冀朝铸重要得多。
他们两兄弟的父亲冀贡泉曾留学日本,后来做过北洋政府的官员,还曾在教育部与鲁迅共处一个办公室,教育部裁撤后,冀贡泉回到山西做了司法厅厅长。因他思想左倾,被周恩来相中,发展为中共党员,又找了一笔钱,把他送到美国办《华侨日报》。
冀朝鼎是清华大学的学生,五四运动时就崭露头角,“六三大宣传”时,清华学生中被抓的年龄最小的人就是他。他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留学前曾专门拜谒李大钊,赴美后与父亲会合,那时他已与共产党关系甚密。冀朝鼎在芝加哥大学读历史专业,又曾到莫斯科求学,其间加入共产党。他后来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在美国获得赞誉。回国后,冀朝鼎深得孔祥熙、宋子文的信任,被任命为“中央银行外汇管理委员会”主任,在任期间推行金圆券,摧毁当时的国民经济和国民政府的信用。此后他回到解放区,表面上任中银副行长、贸促会首任会长,推行人民币制度,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处理中共的外交事务。1963年他访问阿尔及利亚前夕,突发脑溢血病逝。
我在写延安的历史时关注到他,是因为中共1937年在延安时期接待美国智库代表团,牵线人恰是冀朝鼎。他在美国期间,因为写的博士论文与美国的政商界人士结识,他用“耕者有其田”与麦迪逊主义相结合,几乎吸引了罗斯福政府里所有财政方面的官员,令他们心向延安。在美国智库代表团中,有《今日中国》的出刊人,而这本刊物也是冀朝鼎与他们一同创办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提到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经济学家王学文,他在新中国成立后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也是当代中国经济学的泰斗,延安时期他的作用是什么?
韩毓海:王学文师从日本著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河上肇教授,是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学博士,也曾是中共重要的情报人员。1927年王学文在日本读书时加入共青团,同年回到武汉参加国民革命,之后加入共产党。他在1930年与鲁迅等人发起成立“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1931年组织“中国社会科学联盟”和“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会”,在随后的中国社会性质论战中执掌思想大旗,一举成为当时中国最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
在延安期间,王学文不仅教授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课程,很大程度上还是毛泽东的主要经济顾问。比如他在1945年发表《怎样认识中国现在的阶级》一文,这篇文章指出:不能抽象地、简单地划分阶级,划分阶级的出发点,就是协调中国的经济结构。协调好中国经济、解放区经济的各个方面,基本方法是统一战线,而不是简单地以阶级斗争的方式摧毁解放区的经济结构。这些观念为毛泽东划分阶级,在1948年纠正“土改”中的极“左”路线提供了理论依据。
三联生活周刊:这些人的经历,对于当下有什么意义?
韩毓海:如今的长江经济带,甚至雄安新区的规划,都可以从冀朝鼎的《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中找到影子。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乃至当下“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的理念,国内大循环中“生产、交换、消费、分配”四大环节的概念,最早是由王学文提出的。
与当下具体的关联之外,冀朝鼎的背景是留美学生,王学文的背景是留日学生。这给我的启示是,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之所以丰满起来,就是因为除了有苏联的人才,还有留学美国、日本的人才躲在幕后。只有形成统一战线,发扬党内民主,中国共产党才走向了最终的胜利。
在如今建设中国式现代化的目标下,实现基础也是建立在中国经济持续健康发展、解决民生问题上,毕竟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是经济起决定作用。而当下经济发展面临消费不振,外部国际环境尚存艰难复杂的问题,我从延安时期的经验得到的启示是,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是团结党内更多的人才,创造鼓励做事的环境,“一手抓理想信念,一手抓实事求是”。 韩毓海冀朝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