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密如蛛网的水系与工商业的勃兴

作者:邢海洋
江南,密如蛛网的水系与工商业的勃兴0那是20年前一个暑热难耐的下午,坐了火车到苏州去。火车从北面进苏州,将要进站时,正看到虎丘塔,矗立在和全国任何地方没有两样的砖红色的居民楼后面,有些失望。“网师园?没人去的,巴掌大的一个园子,没什么看头的。”出租车司机对我第一个要参观的园子不屑一顾。一个多月没下雨了,热浪滚滚而来,这时候真有点不知所措了。江南,密如蛛网的水系与工商业的勃兴1可一旦进了院子,就知道不虚此行。网师园,一个统共8亩地的园子,苏州园林中算是小的,却大胆留白,犄角旮旯穷尽了精工巧思,比如花园彩霞池边上的“竹外一枝轩”是从住宅部分进入花园的第一个建筑,楼前的丛竹和窗前的一枝梅花正应和了“竹外一枝轩”的名字。从圆洞门走进来的时候,仿佛一幅画卷慢慢展开,向前走,走廊与轩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节省了空间,也使观者回望彩霞池有一个绝佳的角度和景深。

彩霞池虽然不大,但整个花园以池为中心,周围的建筑一层层由低而高,向外辐射。而水边的湖石却做出向水下延伸的形状,视觉上水面相当开阔。加之池边有小桥分割,一角又有流水入园,更显得水体流动,波光浩渺。水面一边,则是水阁凌驾于上,小船从水阁下露出头来,另一边,灌木、矮树和古木三层递进,形成对景。连园墙也在对比中显出灵活与变动。一边是直墙加波浪形屋檐的规整结构,另一边是曲线的蛇行墙垣。

苏州四大园林,最小的网师园似乎有着无限的空间做闲笔,精细处又纤毫毕现,真如齐白石的草虫画于写意山水之中,既有违和感,又与传统审美一贯。江南,密如蛛网的水系与工商业的勃兴2网师园是个有900多年历史的园子,开始它的名字还没有这么古怪难解,叫“万卷堂”,南宋主张投降求和的吏部侍郎史正志是这里的第一任主人。史正志因主降被罢官,辗转来到苏州,修了园林,并在园前辟出菜圃,胸中收起万卷书,终日面对开阔的水稻田,眺望太湖边上起伏的山峦,自号“渔隐”。后来,清朝的一个官员退隐到这里,沿用“渔隐”的意思,把这里定名为网师园。网师,撒网捕鱼的师傅的意思。

居住于如此精致的宅院,每一处人造景观都是大价钱打造,却又号称向往渔樵隐逸的生活。为了“大隐隐于市”的境界,用高墙与外界隔绝,再用小门体现隐逸。闹市与归隐,我想象着园林主人一身蓑衣垂钓于太湖之畔,背后却是服侍的家童仆役,一时不知所以。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生哲学和生活状态呢?江南,密如蛛网的水系与工商业的勃兴3陆文夫曾在网师园里写过小说,他曾说:“苏州这个城市很奇怪的,它是关起门来的一个城市,在外面看破破烂烂,这个门一推开就漂亮极了,里面是一个大花园。”

那还是几十年前的苏州,2022年再到苏州的时候,这里街面上的破破烂烂早就荡然无存。坐着高铁进苏州,远远地就看到“东方之门”,这座后现代样式的建筑熠熠闪光。走在街道上桂花暗香涌动,郊区的河湖边上都建设了健步道,水岸木制栈桥曲折蜿蜒,整个苏州仿佛大花园一样了。

苏州城坐落在太湖之滨,而太湖,一片勺形的大水,深不过3米,面积却大,浩瀚如海、水澄如碧。西南圆而东北缺,犹如向西突出的新月。圆处,岸线平直,缺处,山丘起伏。仿佛跳远运动员在沙坑中砸出的沙土窝,一边又飞溅起缕缕沙带。包孕吴越的八百里太湖,因之有了陨石撞击成湖的说法。但太湖其实很浅,平均水深只有1.9米。正统的成湖说,是说古代时太湖为东海海湾一部分,由于长江和钱塘江下游泥沙堰塞,逐渐形成封闭的内陆潟湖。江南,密如蛛网的水系与工商业的勃兴4太湖上大小岛屿48个,连同沿湖的山峰和半岛,通称“七十二峰”。它们从浙江天目山而来,或止于湖畔,或纷纷入湖,形成了山环水抱的形势。山外有山,湖外有湖,碧波银浪,重峦叠翠,吴门画派形成于姑苏城,也和太湖一带的天然图画有关吧。

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东汉后国家分裂,孙吴定都建康,衣冠南渡后东晋和宋齐梁陈均定都于建康,六朝古都南京离苏州并不遥远。靖康之难后宋朝都城移到了杭州,立国百余年,江南的繁盛更上一层楼了。苏州处于江南核心地带,虽没有成为都城的历史,却是仕宦退隐的好地方。尤其到了明清,苏州文人荟萃,文曲星灿烂,两朝状元有202名,苏州一地就出了35名,占了其中的17%。在那个“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时代,为官入宦是所有人晋身之门径,全国的财富通过读书为官的机制而输送到这里,这里的园林盛景,其实是科举机制的结果。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里的一个重要人物宰相申时行,也是从苏州走出的诸多状元中的一个,做官内敛,善于变通,深得皇帝的喜爱。但最后,万历不册封太子,大臣皆生怨怼,申时行两边难以周旋,不得不辞官,在太湖之滨筑起了“赐闲堂”。史料记载,他在苏州的宅院有8处之多,著名园林环秀山庄就是一处。

园林见证了官员的兴起和陨落,见证了财富集聚和耗散。拙政园的原址是唐代诗人陆龟蒙的旧宅,明代监察御史王献臣建造了这个江南首屈一指的大宅,园成之后共有30多任园主,园主更换之频繁,在苏州的私家园林里绝无仅有。

历史上的文人,十年寒窗,光宗耀祖,追求的便是良田美宅的生活。朝廷的礼法不允许敛财,但上下一气,还是形成了庞大的仕宦阶级。其实敛财没有错,若不是明太祖朱元璋刻意打压地主和江南的工商业,造成一个便于统治的穷人社会,明朝也不会如此保守而无生气。

那些贪官,聚敛了钱财,兴造了园林,给后人留下了财富。这些是历史,无从评说,欣赏园林,最好以文化和艺术的角度,因为江南园林,首先建筑在鱼米之乡,又因为远离朝廷,才有了有钱人到苏州“炒地皮”和近乎偏执的藏富又露富的手段。江南,密如蛛网的水系与工商业的勃兴5江南之富庶,当然并不全来自仕宦的薪俸和敛财,唐代韩愈说“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讲的是民间财富,南宋民谚“苏湖熟,天下足”也是因为这里的稻米种植。明朝的官府税赋统计则显示,江南八府的田亩数仅占全国的6%,但税收却占全国20%以上,也就是说全国每五石税粮中便有一石以上来自江南。江南八府是指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应天五个府,以及浙江的杭州、嘉兴、湖州三个府。其中苏州、松江两府尤其富裕,以不到全国2%的土地,缴纳税赋占到全国一成以上。

到了清代,税收已大量变成现银的形式。康熙二十年(1681),江南田地占全国的7%左右,税银则占到全国的17%,全国400多万石米粮,70%以上来自江南,其中最主要的是漕粮。不过,那时候的江南已经不是全国最大的粮食产地了,税赋过重,土地却有限,江南被逼上了工商业发展的道路。小农纷纷“取办于木棉,以花织布,以布贸银,以银籴米,以米兑军运”,苏州、松江的棉纺织业,嘉兴、湖州的丝织业因此而繁荣。有学者估算明代后期有340万江南妇女从事纺织业,清代中期有570多万江南妇女从事纺织业。《利玛窦中国札记》中描述,天启末年上海县城和郊区人口30余万,其中织布工人达20万。

江南民间通过商品生产增加收入,以完纳重赋。18世纪,江南食用粮多依赖于湖广、四川等省区的输入。17世纪80年代到18世纪50年代,常年输入江南的粮食达2400万~3000万石。这些米粮中的一部分再经漕运到北方。

江南的富庶,因米粮而起还是被官府重税所逼,或许兼而有之。靖康南渡,江南一时间聚集了两宋人才和财富,而宋朝又开放了商业的限制,给予商人一视同仁的社会地位,科教也随之发达,中国四大发明中的三个——活字印刷术、火药、指南针——都是北宋仁宗朝发明的,那是一个思想活跃、人才辈出的时代。北人南渡,又恰逢占城稻引种而来,一年两季的生产方式在江南出现,农人们更为忙碌有序。而太湖沿岸的土地,自古就被耕种,江南人口日稠,开始是高仰之地,继之湖畔低地也得到了围垦,江南也因之成为鱼米之乡。中国最早的生态养殖桑基鱼塘系统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湖州。当江南的资源压力越来越大,“塘基上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的桑基鱼塘生态模式到了明清时期得到了大发展。

越来越多的农人靠手工业生活,方便民众聚集、商业交易的市镇出现并繁盛起来。今日之江南古镇多是因市场而聚集的范例。甪直镇的另一个叫法是六直镇,“甪”的字形如交叉的水道,小镇因水而四通八达。南浔古镇,明清时期为江南蚕丝名镇,是一个巨富之镇,沈万三就是南浔人。南浔的富,以清光绪年间“四象八牛七十二条金黄狗”为代表,这里的象、牛、狗可不是真的动物,而是代指南浔当地的丝帮。家族资产在1000万两白银以上方可被称为“象”,南浔四大家族为四象;500万两以上不过千万者,称之曰“牛”;100万两白银以上不达500万者则譬之曰“狗”。

明代中期至清代中期是江南市镇发展、兴盛期。明代嘉靖到万历间,江南市镇发展形成第一个高峰,数量约300个,而到了清代乾隆年间形成第二个高峰,达到500多个。其中以苏州、松江、杭州、嘉兴等府最为明显。浦泽泾浜

江南的工商业发展,始终与地理环境和生态系统密切关联,京杭大运河沟通了与北方政治中心的联系,外襟长江带运河而通大海,内有太湖、钱塘等湖泊水网纵横。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浦、泽、泾、浜、渎、荡、浔、圩、塘、堰、埭等地名一个接一个,让我这个北方人应接不暇。于是思考着水体与工商业的关系。这里的水系与长江中游的又有不同,去年大旱,长江中游水面陡降,江面上沙洲出露,河流湖泽也大幅度萎缩。可在江南,平均海拔只有几米,江南水网的水位和水岸基本平齐。在农耕,高水位利于戽水入田,保持水稻田地的泡水状态;在商业,则一年四季都可行舟。水运成本低廉、便捷,江南市镇沿河而聚集,方便了商业交换。水路对市镇的重要性,在一些市镇的兴衰历史中就能看到,比如太仓州的鹤王市直到18世纪末棉货贸易依然很盛,可到了19世纪末就再也没了生意,原因是该市镇赖以进出的刘河港逐渐淤浅。而上海附近的一些市镇,因为铁路运输的出现而繁盛起来。交通运输对市镇的聚集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在长江流域行走,我惊异于那里的水系之发达,水网之密布。北京大学俞孔坚教授的研究数据显示,沿着大运河,“河网密度从北至南逐渐增加,其中,黄河以北的河网密度为0.5~0.69km/km2,黄河以南至徐州河段的河网密度为0.7~1km/km2,中运河和里运河河段的大运河河网密度为2~5km/km2,江南运河段的河网密度最高,在59km/km2以上”。黄河以北河网密度则只有江南运河段的1%左右。我在嘉兴郊区的西塘古镇住店,酒店门前即是一片宽阔的湖面,附近居民告诉我,本世纪初这片水面上还是个巨大的水上集市,远近乡民划着船来此地买卖生活用品,购置一日三餐所需。只是随着公路设施越来越完善,江南的土地上公路比水渠和河流还要多了,人们习惯了摩托车、电动车和汽车的便捷,市场才转移到了陆上。江南,密如蛛网的水系与工商业的勃兴6长江流域之成为中国的经济中心,除了肥沃的土地,我想还和这里水网密布的交通环境有关系。古代人扛马驮的时代,运输成本极其高昂,商品经济受限。长江中下游平原则因水系发达,货物流通便捷简易。

明末来华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就曾观察到,“这个国家到处河渠纵横,以至于走水路几乎可以旅行到任何地方去,因此到处有几乎无从置信的大量各种各样的船只在航行”。当然,他指的是江南,那里有长江、太湖、运河三大水系,水道密集,舟船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能通行,明朝商人中流传着经商攻略,所谓《商书》,其中的《一统路程图记》中记载的江南水路最为丰富,有39条。江南的水运之发达,前往各地已经形成了定期航船,还有了夜航船,“日夜有船至嘉兴府,日夜有船至长安,日夜有船至杭州府”,这真的和我在扬州了解到的上世纪80年代前的夜航客船一样了。

在扬州,老扬州告诉我,上世纪80年代前这里的人还坐着轮船从穿行于城区内的大运河出发,去苏州、嘉兴和南京,通常傍晚开船,第二天一早到达,如同后来盛行的夕发朝至的列车。可很快,穿城的大运河就被保护了起来,城外的运河不方便,夜航船也就停掉了。明朝的船只不如现代的燃油动力货船快,无法做到夕发朝至,但夜间也出发,体现的是古人和我们现在坐高铁一样的争分夺秒的劲头。江南,密如蛛网的水系与工商业的勃兴7江南人纺线织布,贩卖丝绸,又在丘陵山地种茶贩茶,附近景德镇的陶瓷作坊里成百上千的手工业者离开了农田,连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了,要从上游购买。这样一个商品高度流通的社会,是否可以称为资本主义萌芽呢?实际上,有关宋代、明代和清代江南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说法由来已久,中学历史教科书长期有资本主义萌芽的内容。如人教版高中历史的经济史部分“古代手工业的进步”中,有一段话专门讲到资本主义萌芽:“明朝中后期,随着社会生产力和商品经济的发展,江南一些手工业部门开始出现了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关系,学术界称之为资本主义萌芽。清朝时,资本主义萌芽继续发展。”可最新版的教科书里,“资本主义萌芽”的字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使用自由雇佣劳动进行较大规模的生产”这种表述,只在正文一侧的附注中提了一句:“一些学者认为,这种生产方式近似于西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早期形态,称之为‘资本主义萌芽’。”正文和附录,且是“部分人的观点”,说明学界对江南的工商业发展有了新的认识。

明代资本主义萌芽的说法,凭借的多是江南纺织作坊里出现的雇佣制度。早在宋代,四川就出现了世界上第一种纸币——交子。北宋鼎盛期的钢铁年产量,美国学者郝若贝在《北宋时期中国煤铁工业的革命》里估计达7.5万吨至15万吨,这超过了英国工业革命前期1778年的产量。东京汴梁的市肆里有着大量的来自外地的伙计跑堂。南宋临安继承了汴梁的工商业,繁华更上一层楼,城市里出现了分工明确的诸如米市、菜市、茶市、肉市、药市、花市、布市等专业化市场。但江南手工作坊里的雇佣关系是否能转化为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其实只要我们看到了苏州的园林,就会有所领悟。

伊懋可(Elvin)将中国近现代的经济发展归结为“高水平陷阱假说”。中国之所以在工业革命前1000多年里领先世界,而后又被欧洲所赶超,是因为中国受到人口众多、资源匮乏的限制。人口多,就不得不全力发展农业技术,复种、灌溉、密植、耕种工具的改良,开垦新的土地。但所有这一切努力很快被增长的人口所吞噬。劳动力永远处于过剩状态,有着如此多的只求果腹的低廉劳动力,作坊主是没有动力发明创造、改进机械设备的。并且,清代人口暴涨,中国已经遇到了资源约束的瓶颈,从而无法在旧有的技术条件下取得进一步的发展,便进入了一个“高农业水平、高人口增长和低工业水平”的高水平陷阱之中。

在对嘉兴的历史梳理中,伊懋可还发现了另一个事实,帝制晚期嘉兴妇女的预期寿命仅有“可怜的”24.5岁。高水平陷阱之下,生活于中心区域的普通百姓,其生存状态还不及边缘的未开发地区,难以想象他们生活中所面临的压力。而在英国工业革命的初期阶段,工人们购买食品的能力更强了,生活状况好于务农者。

中国真正意义上的产业工人出现在清末,那时屡战屡败后洋务派开始兴建工厂,“师夷长技以制夷”。

今天,从长三角的一个城市奔赴另一个城市,郊区一个厂房连着一个厂房,但很难说这里已经完全去农业化。即使在杭州的郊区,还有着大片大片的农田。4月初冬小麦已经没膝高,5月就成熟了,收割了小麦,这里的农人会种上一茬水稻,稻麦间种,而不是双季水稻冬天再种一茬油菜的“人不闲地也不闲”。劳作太苦,有了制造业的收入,又有了城市化的红利,种地才相对轻松了。

在苏州,我试图寻访中国第一家且持续最久的慈善机构范氏义庄。那里有苏州景范中学和旧日祭祀范文正公的享堂。这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北宋宰相范仲淹,年少丧父,母子孤苦无依不见容于族人,母亲改嫁,他才有了读书的机会。为官后范仲淹以苏州祖宅创立范氏义庄,制定章程,购置义田,用作宗族公产周济族人,并附设义学供族人子弟免费入学。范氏义庄延续了800多年,至清宣统年间义庄依然有田5300亩。

双季稻、状元和园林,范氏义庄提供了苏州富庶的密码,它代表的是一种上进之路径,一种“修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策略。这是我在江南密如蛛网的土地上行走的时候,一点“奇思怪想”。 长江江南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