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苡的一百年
作者:云也退
虽说他们写的是“回忆小说”,对记忆做了加工,并编织成故事,但故事的成形总归要倚赖一种基本能力,那就是杨苡在她口述家史时提到的,必须能在地点、人物、事件之间做连贯的唤起。杨先生举的例子是:她的一处老家在天津的花园街,她住“上房”。一说上房,就会想到相关的楼梯,一想到那道楼梯,就会想起她哥哥的玩闹,拿一根麻秆挡着楼梯口,不让她下楼,再想到娘下楼,一度是需要坐在椅子上,由佣人抬下来的——娘是金莲小脚。
杨先生的这本口述史《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最大的特色之一是名字多——大名、小名、绰号、家里的习称、亲近人的昵称等,往往一个名字本身就能调出故事的味道。在娘的嘴里,杨苡是“六秃子”,她姐杨敏如是“五秃子”,其来历乃是因为她们的四姐(杨家二姨太的小女儿)出生后头发少,被娘顺嘴叫作“四秃子”,故此,杨敏如和杨苡哪怕头发再多,在娘口中也是“秃子”。这个细节,倒是让我想起一段侯宝林、郭启儒相声里的词儿:侯宝林说“哪个大姑娘小名叫‘二秃子’呀?”——可惜他不知道杨家的情况。杨苡记住了很多的名字,亲属、近朋、保姆、家仆,彼此不混淆,也算是“童子功”。杨苡的生母是父亲的姨太太之一,“娘”则是杨家的正妻,一名“扬州大小姐”,她去世的时候到底多大年龄,杨苡都只是估算了一个“大概六十多岁”。岁数这种抽象物,远不如细节画面有意思,杨苡记得娘过五十大寿的时候,家中在酒席之余已准备好了寿材寿衣,也记得娘去世入殓的时候,自己母亲叫女仆来给娘合眼。
当杨苡回想那场葬礼时,她想到的不仅是自己被禁止到现场(因为身怀六甲,按规矩要回避白事),只能带着两个女儿去公园待着,而且还想到了幼年间在梅兰芳家看到的大出殡,那是梅的原配王明华的葬礼。杨先生记得,梅兰芳举着哭丧棒走在队伍之前,鼻涕拖得老长,她还跟家中的女仆来凤打听了一番原委。就着这鼻涕的话题,杨先生又联想到鲁迅1936年去世时,巴金作为抬棺人,也被当时的小报讽刺为鲁迅的孝子贤孙——“鼻涕快要坠地”了。
从至亲到旁亲,到仆人,到进中西女校后认识的老师、同学和同学的亲属,以及校工,还有那些偶然瞥见的社会名流——有的还衍生出了深度交往——杨苡不仅都有记忆,而且转换自然(访录人余斌老师对此可能贡献更大),“一说××,就会想到××”的节奏快而不乱。搞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人,从这本书中可以得到巴金当年享有大名声的证据:杨苡说她最崇拜巴金,因为她本着强代入感读巴金的《家》,总是想到她自己出身的那个多子女、多仆人、大方向是衰败、每个人都有故事的家。这样一个家,少不了“长于妇人之手”的公子,少不了忠诚的老仆、出意外的女佣,少不了家长对鲁莽少爷的大力训斥。杨苡所说的他那位大名鼎鼎的哥哥——翻译家杨宪益的种种顽劣轶事,若能善加处理,或许真能有点纳博科夫(他也是俄国少爷)的意思。
书名是《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实际上详细叙述的只是生命头三十年的事情。不过,这三十年对她一生的赐福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让人觉得余生“清淡”一些又何妨。人名、地名、事件,在杨苡的回忆里一直是彼此联动的,一个唤起另一个,实在记不住了,还有许多的私人照片可以担任“提词员”的角色——大家族毕竟有普通家庭不具有的条件,而照片也幸而都留存下来。杨先生在照片里的笑,自三岁起就没有变过,她习惯被拍,但对于自己在照片里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她其实是疏离的。
这种疏离,也印证在她说事的口吻中,印证在她时不时冒出的一句“我这个人对什么都不严肃”“我不上心”“我当时都不懂”之中。余斌说杨先生的口头禅是“真奇怪”,这也透露出了疏离的自觉,因为“真奇怪”表明她对一件事、一个现象有持续的好奇和思考。在口述中,最令读者难忘的,就是杨苡与巴金的哥哥“大李先生”之间朦胧的感情,她去了西南联大后,大李先生始终没有到昆明去会她。这时,“真奇怪”的捉摸态度,大概可以冲淡杨苡心中埋藏的遗憾。
吴宓是很丑的,英语发音带着方言口音;沈从文是爱哭的,在为学生们轰苍蝇的时候,袖口的棉絮掉到了水果盘上;中西女校的外籍教师范教士,平时说中文,一着急就蹦出英文来,他朝满操场乱跑的女孩们喊“Girls,you are ladies now!”只这一句话,此公的容止就立体了起来。一位音乐教师吴太太,在黑板上写着五线谱时,忽然转身,严肃地朝同学们讲:以后不要喊我“吴太太”了。杨苡说:“就这么一句,秃头秃脑的,我们不知怎么回事”;虽然后来明白吴太太是离婚了,可是“秃头秃脑”这一情境感十足的词,把杨先生的性情也暴露无遗——对自己诧异的时刻,心说“真奇怪”的时刻,她记得最清楚。
我常觉得“萧条”一词,不只是适合描述冷清的市场,它太形象,很多人进入后半生,后小半生,其记忆就会化成萧瑟秋风里飘摇的一条又一条,每一条都直通一句“后来就没了”“不联系了”“死了”,但杨苡先生的前半生似有厚网一样的密度,使得她在晚年说出的话,不至于仅仅让听者感到“唉,人世萧条”。
杨苡说她母亲痛恨自己的姨太太身份,但这是个“粘在身上”的标签,“想摆脱也摆脱不了”。杨苡本人需要对付的讨厌的标签也多,像什么“最后一位大家闺秀”“译界名宿”“首创’呼啸山庄’译名”之类,都是被媒体牵着鼻子走的人需要的“刻板印象”。给她做口述的余斌,说口述内容刊发在《名人传记》杂志上,杨先生知道了都不高兴:“我又不是什么名人。”对于“名”与“实”的相符,她自然而然地在乎、不能轻易放过,尽管那些自带感情色彩的标签是外人为传播的目的而赋予的,本人实在无法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