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那些意料之外

作者:陈璐

回乡,那些意料之外0厉槟源一直有个执念,要回到湖南永州蓝山县的老家,在自家闲置的宅基地上盖座房子。

他以故乡作为方法进行创作,最初见于2014年的行为艺术作品《自由耕种》。父亲过世后,老家的责任田就转到了他的名下。小时候的经历令他对老家又爱又恨,于是在离开家乡北上求学后便甚少回去。但通过这件作品,他终于和故土达成和解。从视频中我们看到,在荒废已久的泥泞的田地中,厉槟源循环往复地用力跳起,然后重重地摔回泥里,持续一个半小时,直到呕吐。

回乡,那些意料之外12020年底,在北京胡同里租住的房子因为政府回购租约被迫中断,厉槟源提前实现了这个回乡的心愿,彻底搬回了老家。此前有将近三年时间,他其实已经没什么欲望在北京做艺术了,而家乡却开始持续地刺激他,成为一系列作品的灵感源泉。

像厉槟源这样决定离开北京的艺术家,那个时间段前后并不少见。随着黑桥、环铁及周边大大小小艺术区的消失,上涨的居住成本,奔波不稳定的生活,让许多艺术家重新开始思索去留问题。特别是对于已经趋于成熟、有画廊签约的艺术家来说,他们发现做出离开北京这个选择其实并不是十分艰难。而且在一部分艺术家看来,当下交通与交流愈发快速、便捷,北京也不再是绝对的艺术中心。更为明显的是疫情期间,由于当时的严格管控政策,北京逐渐变得封闭,不再是一个可以激发他们开创性思维的场所。

可是,以厉槟源的感受,回到家乡后的生活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先是盖房子。这些年无家可归的不适感总是萦绕在他心头,他在老家没有房子,每次回家都得住酒店,建房子变成帮他消除这种感觉、给母亲一个交代的方式。2020年,因为在坪山美术馆的个展项目“天堂电影院”,厉槟源与合作展陈空间设计的建筑师吴林寿结识,两人相谈甚欢,厉槟源便邀请吴林寿来帮助他实现这个心愿。但在吴林寿提供的五个设计方案里,最终他们确定的方案有些非常规,在乡下实施起来比厉槟源预想的难很多。

两层楼的建筑,原型类似于传统中式风格,四四方方。二楼比一楼更挑出一些,房间位于二楼的四个角落上,湖南常年阴雨的天气里,雨水会沿着左右两侧露天的天井落下。一楼是个回廊形结构,室外与室内被结合在了整栋建筑中。因为非常规,建筑师专门请了结构师计算房屋的受力和承重,但乡下的工人看不懂图纸,厉槟源不得不付出许多心力在现场照看。

当地人喜欢高层高的建筑,室内挑高一般能达到四米,而且通常得盖三层或两层半。在宅基地上牺牲土地面积只盖两层楼,不少乡邻觉得既不实用,也非常浪费。这些议论也难免影响到了厉槟源的母亲,她不禁担心起,家里盖个房子,有必要搞这么复杂又花那么多钱吗?再加上建房这两年在村里没地儿住,她借住在亲戚家,随着工期越拖越长,人难免变得焦虑起来。

2017年厉槟源曾创作过一件行为作品《2CM》,就是和他母亲有关。自父亲去世后,他母亲便长期负担着家庭的重任,退休前一直在石材加工厂上班,每天都要面对巨大的石材切割器械。在这件作品里,为了体验母亲长久以来的日常工作,他站在了切割机面前,面部距离刀刃仅2cm。当切割机被启动时,电锯高速飞转起来,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并条件反射似的往后微微倾倒,而受邀启动这台机器的正是他的母亲。这件作品考验并重新审视了他与母亲之间的信任关系,而三年后的这次盖房子似乎又是另一种新的考验。目前缓慢的进度便常常令他感觉没有希望,甚至想要放弃。但同为创作者他又非常理解吴林寿,“我对他有点了解,他做的事情我也比较喜欢,跟我某种层面上比较像,可能会用些很笨的办法,费尽周折,只为那一点效果,其实我很认同”。

从北京回老家,这种外人眼中的低成本生活,实际却伴随着家庭责任的到来,变成了一种意料之外的消耗,压力及成本完全超出了艺术家曾经的预期。当然这不单单是繁琐的建筑工程带来的,去年9月到今年年初,其间他还经历了闪婚闪离的重大人生变故,“突然这么个事情进入到我生活里,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家乡或者创作上的事情,就完全消耗在了结婚和离婚上,现在也还是在慢慢缓回过神,找回自己节奏的阶段”。永州,内心的坐标

然而工作并不会等他慢慢恢复,仍旧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今年11月中旬,因为某个展览的契机,厉槟源与“五条人”乐队合作,在广东汕尾市导演了一部名为《失语症》的艺术电影,视频还在剪辑阶段。厉槟源告诉我,这件作品与他自己的状态有关,因为他有阅读障碍和轻微自闭症。

他回忆小时候语文课上,自己一小段文字读起来总是跳字错行,得来回看上四五遍才能弄明白。每次语文答卷,也通常都是才做到一半,作文还没来得及写,交卷时间就到了。第一次高考,他志愿是中国美术学院,若是语文达到80分,他就能上,结果却只考了68分。这种学名为“失读症”的障碍,当时在国内并没有被列为一种缺陷或是疾病,得到特殊的关注。而疫情这几年,他感觉人人对于大环境都有种失语感,便有了创作这件作品的想法。

回乡,那些意料之外2尽管新作品还未发表,但厉槟源表示《失语症》是基于2019年《房间》的延展。2019年厉槟源曾在一个废弃的房间里点燃沾满汽油的绳索。火苗似从房间冒出,而站立其中的厉槟源似乎也要被火焰灼伤。《失语症》里也同样运用了火和绳子的元素,并且没有台词,都是“用身体写作,有点像默剧。那种失语的环境,有些破败、危险,又有些浪漫却带着点悲伤”。

从最初单纯作为记录行为的媒介,到开始越来越多地使用镜头语言到作品中,厉槟源成为如今跨界电影圈最多的当代艺术家。2015年他玩票似的与雎安奇导演合作了《失踪的警察》和《钻的人》,2016年出演《大象席地而坐》,与“五条人”的阿茂结识也是由于今年5月底时参加电影《鹦鹉杀》的拍摄。在这部由周冬雨、章宇、张宥浩主演的悬疑爱情片里,阿茂饰演了一位赌场大哥,而厉槟源扮演了看场小弟。

回乡,那些意料之外3今年他尝试做了部长篇《追踪》,这部影片长达一小时,是挪威国家公共艺术委托创作的作品,将于明年1月在西挪威应用科技大学展出。今年2月厉槟源来到了中国最北部的漠河,灰蓝色的寒冷基调下,白茫茫的大雪,失去色泽的树木,被冻结的湖面,身着白衣的厉槟源或是雪地上跋涉,或是看似徒劳地将雪从这边铲到另一边。

这部实验影片相较他以往的影像作品,具有了更多叙事性,许多画面也具有电影级别的感官效果。厉槟源表示这是根据他的旅行轨迹制定一个全新的创作计划,他试图将自己融入到路途的风景里,并把电影镜头语言引入到行为艺术表演中,使之串联成具有行为叙事的实验影片。如果说这部《追踪》记录的是他的北方行记,那么他还计划拍摄另一部与南方行旅有关的影片,除了对家乡永州的拍摄外,他还希望把南方作为一个大概念,串联起不同的地域,并尝试跟当地传统文化作关联。

与传统文化相结合的想法,早在他设想《永州八记》时便有体现,这是厉槟源一直计划实施的系列作品。厉槟源开始着手调查家乡的传统文化,不久前还在隔壁的江华瑶族自治县发现了摩崖石刻,拍了些素材。在他的期望里,等到这类素材积累多了,或许就能慢慢形成一个框架结构,“我做的《永州八记》可能跟柳宗元一点关系也没,只是我自己理解或想表达的永州”。

不同的空间与地域的转换影响着厉槟源的创作,从宋庄、黑桥、草场地、胡同再到永州,他始终有能力将自己的生活轨迹包裹在作品中,将其作为自己创作的素材。但无论空间如何转换,他内心的坐标却始终以老家村里的房子为基准。虽然厉槟源如今也在县城买了间公寓,但习惯了游牧式生活的他,却对这里仍旧没有什么归属感,还是不时地转换地点进行创作。归根结底,若是宅基地上的房子不能建成,厉槟源的心或许始终不能安定。

回乡,那些意料之外4对居住的不安全感要回溯到厉槟源的童年时期。他还记得当乡邻们家家户户都盖起了粉墙黛瓦的新房时,自己家还住在夯土的泥房子里,既漏水又藏老鼠。强烈的自卑感充斥他的内心,他不仅排斥老师前来家访,也不欢迎同学来家里玩,还会向父亲抱怨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住上新房子”。然而尽管父母很努力地工作,却总是阴差阳错地没能建起房子。等到厉槟源快14岁时,父亲因为工作意外去世,建房子这个念头便彻底被掐断了。

1999年3月30日,在东莞工厂当保安的父亲向家里寄出了最后一封信,几天后便意外去世。2020年厉槟源迈入36岁,这是他父亲生命终止的年岁,于是他带着这封信回到父亲最后生活过的城市东莞。他记得父亲为了方便找工作曾学过粤语,他将信的内容拆成了36段,让当地的36位保安分别教会自己这36段内容的粤语念法。在这个名为“最后一封信”的作品中,厉槟源最终用粤语将这封信完整读了出来。

通过艺术的方式,厉槟源学会了接受自己生命里那些最真实的部分,他觉得这算不上与自己和解,但总归是要在现有条件下考量如何给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厉槟源考上大学后,儿时的土坯房子坍塌了,由于复杂的邻里关系,他建议母亲换个地方住,最后选了个稍微偏僻、靠着座山的安静角落,也就是他们现在在建新房的宅基地。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不是环境的影响,致使自己选择了现在这样一种艺术语言。在央美接受五年的雕塑专业训练后,将身体作为雕塑工具的创作方法吸引着他,而行为艺术说走就走,在现场里去发现、创造的工作方式似乎也更为轻巧和适合自己。绘画需要画框、画材,材料制约大,而雕塑需要大的空间,材料费也很高。2014年厉槟源决定退掉工作室搬去小区生活与创作,也是由于工作室里堆积的装置和雕塑越来越多,他感到自己的生活被挤压得越来越小,决定要让自己轻盈起来。

在大部分作品中,厉槟源都将自己置于一种略带风险的环境中进行抵抗。2015年他在老家创作了《测试》,影像中,他徒手爬上家门口的凤尾竹,试图用自己的体重将竹子压弯到可以触及地面。几次尝试却失败后,体力耗尽的厉槟源从高处狠狠地摔了下来。这给他造成了脑震荡。2017年的作品《洪流》里,面对倾泻而下的河水,厉槟源奋力而又徒劳地挥舞着双臂,在河流中以肉身与激流进行对抗。

“用身体甚至生命来承担风险,这其实非常昂贵,成本无法估量。所以这是一个悖论,虽然看似我好像在实践一种低成本的艺术形式,但它的代价更高,实际是件很高成本的事情。”厉槟源这样想。事实就在去年,生日前一天,他因为创作新作品《大瀑布》,又从瀑布高处摔了下来,导致三根腰椎横突和一根肋骨骨折。《大瀑布》记录了他在永州野外一条瀑布向上攀援的过程。震耳欲聋的声响下,他瘦小的身体与宽大的水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在我们采访时,厉槟源又恰好离开老家,踏上新的创作旅程,正沿着云南怒江进行考察。在经历了回乡这两年的种种压力后,他现在的希望是多点时间专注创作,减少消耗。对于老家房子建好后,他是否还会回北京的问题,厉槟源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不会回到北京,只想多陪陪家人。”

(本文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艺术厉槟源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