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成都的精神地标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祁十一|摄影·孙川
这是成都一个难得的艳阳天。金色的阳光洒在杜甫草堂的红墙、浣花溪上,让一切景致都散发出熠熠光芒。在这个终年缺少阳光的盆地城市,秋冬的每一次阳光普照都会给人们带来喜悦。每当这样的时刻,全成都的人都蠢蠢欲动,去公园散步、到露天茶馆喝茶、在大街上闲逛。
这一天,阳光持续到傍晚。温柔的光照下,浣花溪公园里的万树山上、千诗碑亭前,一名男士右手拎着一袋蔬菜,像是下班后去菜市场买好菜回家的路上,绕进浣花溪散步行走。此刻他止步于碑前,低头阅读刻于大理石上的《千诗碑记》。那是由作家李敬泽撰写的杜甫生平,里面写道:
“杜甫一生困顿流离,安史之乱,天下鼎沸,杜甫挈妇将雏,跋涉于走投无路的黎民百姓中间。直到一日,如诗如画的锦官城在前方展现,此地有放得下书案的平静,有可以投奔的朋友,杜甫止于斯,在浣花溪畔营建草堂而居。漂泊疲惫的伟大灵魂在此暂歇,前后三年九个月,留诗二百四十余首,在历史的狂风暴雨中吟咏世间的简朴美好,呼唤正义与太平。”
男子读完碑记,拎着蔬菜悠悠然下山。诗人去世1200多年后这个普通的下午,他的精神依然在这座城市回响,并抵达一位普通的成都市民。这或许是一个典型的成都时刻。
当秦朝李冰父子修筑都江堰,四川便成了“天府之国”。三国时期,蜀汉以成都为首府,与曹魏、东吴三分天下,吸纳了无数精英齐聚成都。其间诸葛亮大力治蜀,建立“锦官城”发展蜀锦,为成都奠定了优沃的经济基础。自此以后,成都成为中华大地上举足轻重又适宜生活的城市。千百年来,蜀地的安逸接纳了无数“伟大而漂泊”的灵魂,他们在成都得到休整与滋养,写下了动人诗篇。
时至今日,重大的历史时刻与人物在成都留下了无数物质与精神遗产。浣花溪边的杜甫草堂是其中重要一处;如果顺着浣花溪之水往东走,纪念诸葛亮的武侯祠就在锦江上游不远,那是成都成为一座伟大城市的起点;继续沿江前行,往东三公里,便是竹林幽幽的望江楼公园,为纪念唐朝女诗人薛涛而设,从中可以体会这座城市了不起的女性故事。
公元760年,杜甫在成都安顿下来后,便去拜访了武侯祠,写下了著名的《蜀相》一诗。诗的开篇两句,便将彼时武侯祠的位置做了说明——“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锦官城,诸葛亮所设立的官方织锦之地。据考证,它所处的位置在如今锦江边上的百花潭公园及周边,与当下的武侯祠相距不远。不过唐朝时期的武侯祠是人们为了纪念诸葛亮而单独修建的祠堂,并非明清至今君臣合祀的这座武侯祠。
诸葛亮去世后的公元263年,蜀主刘禅就下令在沔阳(今陕西勉县)“近墓立祠”,那是最早的武侯祠。成都武侯祠博物馆馆长谢辉说,后来全国各地有过许多武侯祠,全四川可能有过30多座,成都就有过7座。
“诸葛亮有事君之节、治国之才,也有立身之德、治人之术。在治理四川期间,他做了很多对国计民生比较好的实事。”谢辉说,“还有句话说,他‘内无棉被、外无银财’,对自己要求很严,所以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说法。他的人格、道德、追求,得到了老百姓的认可。”那也是成都武侯祠镇馆之宝“三绝碑”碑文对诸葛亮的赞美。
这些都成为诸葛亮去世后,各地陆续出现武侯祠的原因,并历经千百年不衰。而在诸多祠庙中,成都这座由惠陵、汉昭烈庙、武侯祠合三为一的祠庙名气最大。“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诸葛亮当丞相的时候,他居住在成都。”谢辉说,“而且成都是个历史文化名城,城名、城池都没有改过。它作为蜀汉的都城,跟三国文化、刘备、诸葛亮相关的遗迹要多一些。”
如今的成都武侯祠,主体建筑、格局始自明清。明代朱元璋建国后,他的十一子朱椿受封蜀王到了成都。他看到蜀主刘备的陵墓惠陵和昭烈庙人烟冷清,附近的武侯祠祭祀的人却很多,便想借助诸葛亮的人气,提升统治阶级的影响力,于是将昭烈庙和武侯祠合建在一起,形成了“君臣合祀”的格局。
明末战乱,张献忠屠城,武侯祠损毁。清康熙十一年(1672),成都主政者按照明朝的格局,重修前殿后祠的武侯祠。“清初修武侯祠,还是在凝聚人心。清军入川后,蜀地到处是战火连绵,百废待兴。清政府通过修武侯祠来尊重先贤、达成共识。”谢辉说。
如今,武侯祠诸葛亮殿门悬挂的牌匾,便是清朝果亲王允礼书写的“名垂宇宙”。1734年,允礼途经成都,留下了两幅字,其中之一便是这幅“光风亮节”。殿内,诸葛亮塑像头顶,高耸的屋梁上,刻有他的名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而在武侯祠旁边,是永远人头攒动的“锦里”。那也是国内第一个由博物馆打造的民俗商业街,将三国文化和蜀地传统以烟火生活的方式落了地。在锦里,有可以边喝茶边听人说书、讲三国的茶馆,有捏泥人、摆糖画的铺子,每逢春节、元宵、端午等传统节日,还可以逛庙会、听民乐、看川剧。
疫情前,锦里、武侯祠每年接待游客超过2000万人次,在国内博物馆中名列前茅。2021年,武侯祠接待870万人次,在全国博物馆中名列第一。
在谢辉看来,这一切还是因为三国文化的魅力所致。刘关张和诸葛亮作为第一代“蓉漂”,也给这座城市奠定了讲究仁义、平等、包容的精神底蕴。
此种情形,每天都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上演。在小饭馆、路边摊,时常有开着豪车和骑共享单车来吃饭的人,坐在餐桌旁,吃着同样的牛肉面,或者红烧肥肠,各自坦然地大快朵颐后,心满意足地离去。
公元759年,诸葛亮去世500多年后,杜甫于颠沛流离中来到了成都。彼时,安史之乱爆发。在一片混乱中,蜀地尚保有最后的平静,唐玄宗亦逃到成都避乱。杜甫也在长安、甘肃天水等地辗转后入蜀,在成都西郊浣花溪旁的一座寺庙暂时安顿下来,和妻儿在寺里住了三个月,后在亲友帮助下于寺旁修建茅屋,一家人终有了安身之地。
对于杜甫来说,在草堂茅屋度过的三年九个月,是杜甫后半生最安稳平静的岁月。此间的杜甫有了心境去感受春夜喜雨,写下了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他喜欢被花草溪流飞鸟所环绕的茅屋,赞叹“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也记录了邻居家的美景诗意“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他在此作诗240余首,许多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在千百年间成为中国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如今的杜甫草堂,主体格局同样始自明清。自唐末诗人韦庄为纪念杜甫而在此修茅屋居住后,为后世确认了草堂旧址,此后经宋朝历任官员、明蜀王朱椿及后代官员和清朝的多次修建,直到清嘉庆年间奠定了保存至今的格局。工部祠内,仍保存着明朝何宇度所雕刻的杜甫石刻像,那也是流传最广、最为人熟知的杜甫样貌。
但唯独缺了杜甫建造的茅屋。尽管人们知道,1200多年前的茅屋不可能在历史的长河中保存下来,但那实在是中国人对杜甫最深的感念。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令人震动的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让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感动了千秋万代。
1996年,在屡屡听到游客询问“杜甫的茅屋在哪里”后,时任馆长周维扬主持重修了茅屋。于无人去的竹林、树林间,他请民间手艺人修建了一座茅屋,所需的木料、慈竹、黄茅草从眉山、仁寿、简阳等周边乡村收集。而整座茅屋及庭院、菜地、药圃的设计,均源自杜甫的诗歌。彼时的杜甫草堂基建部副主任王永章,根据杜诗中“去郭轩楹敞”“层轩皆面水”“亭台随高下,敞豁当清川”等诗句,推断杜甫草堂的建筑样式是茅草覆顶的悬山屋顶、竹编壁围合的川西传统民居,从而造出了如今的茅屋。
茅屋建成后,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得以去感受和想象杜甫生活于此的场景。一间茅草顶的屋子,门口有石凳石桌,一片菜地、药圃,四棵松树,一拢竹子,一口井,那便是杜甫在草堂的生活环境,也是他在离开成都后念念不忘的“诛茅初一亩,广地方连延”。
而在杜甫草堂南门外,浣花溪公园亦因杜甫的诗而声名远播。诗人笔下“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那样优美的场景,至今能在浣花溪公园里见到。
公园的竹林下、回廊里、小山上、溪水边,还处处可见刻有杜甫诗的石头和墙壁,是为“千诗碑”。早在南宋时期,吏部尚书张焘知成都府兼安抚使,整修了杜甫草堂,并将杜甫的1400多首诗刻在石碑上,但它们多遗失在历史的洪流中。2015年,杜甫草堂重启了“千诗碑”,搜寻到包括苏轼、黄庭坚等60多位书家的150件杜甫诗书法作品,刻于碑石上。
杜甫草堂副馆长马红便在公园里撞见过四川作家阿来,他说只要周末有空,都会自己开车过来,在公园里走上两万步再回去。“他是非常推崇杜甫的。”马红说,阿来告诉她,杜甫的1455首诗他至少有六七百首都能背,包括很多生僻的诗歌。
“草堂在成都这么久了,它已经融入成都人民的生活,成都人跟它一起成长,它对成都的影响是浸润式的。就跟杜甫写的《春夜喜雨》一样,润物细无声。”马红说,“一踏进草堂、浣花溪,走入红墙夹道,你的心就静了下来。”
如果说成都是杜甫一生中难得的安稳地,孕育了诗人对自然和烟火生活的诗情,那么一生生活在成都的薛涛,便是属于成都的传奇。
杜甫离开成都后五年,薛涛出生。又过了十年,十岁丧父的薛涛和寡母搬到了浣花溪居住。15岁,薛涛为了养活自己和母亲,成为官府乐伎,并因才华出众、会诗善文,逐渐成为锦官城一颗闪亮的明星。到她中晚年名气盛大时,凡到成都的达官贵人名流显要都想拜见她,四川的诗人们写了诗都想呈与她看。她和元稹、杜牧等诗人也时常诗信往来,是为密友。
她的诗是动人的,最广为流传的一首是《春望》:“花开不同喜,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将相思之情与花开花谢的情景相联,细腻而深情。
但在柔情之外,薛涛也有雄浑大气的一面。20岁从官伎中脱籍后,薛涛依然出入于西川节度府,成为历任节度使的幕僚,这让她作出的诗不局限于温婉情思。
其中最著名的一首便是《筹边楼》,诗句为:“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一如当代成都诗人翟永明的评说,这样的诗是“何等的开阔视野,岂是一般人的胸襟!”。
了不起的是,薛涛还创制了“薛涛笺”。脱籍后,她搬回浣花溪,利用浣花溪水,以木芙蓉皮为原料、海棠花为染料,制成精巧雅致的纸笺。“它相当于文化用品里的高端定制,而且是限量版的。”成都薛涛研究会秘书长汪辉秀说,“当时在成都的有钱人才能买到,而且一出来很快就没有了。”
后人对薛涛的纪念,从明清时代就开始了。明蜀王府利用锦江边上的玉女津井水制薛涛笺,那口井后来就成了“薛涛井”。薛涛爱竹,曾写过不少咏竹的诗。于是薛涛井边上,明清时便种满了竹子。
到了清朝,人们又在薛涛井附近、崇丽阁(现望江楼)边,修建纪念薛涛的吟诗楼、浣笺亭等建筑。如今,这些古旧诗意的楼阁依然立于锦江边上,成为薛涛纪念馆的一部分。新中国成立后,那一带成为纪念薛涛的公园,名望江楼公园。满园的竹子,也是为纪念薛涛而栽种。每当有外地朋友前来,翟永明都会推荐他们去望江楼公园,不仅可以在竹林下喝茶聊天,感受成都气息,还可以了解诗人薛涛。翟永明说,历史上的女性诗人、艺术家有时是被遮蔽的,但正如薛涛,许多人一旦有所了解就很有兴趣。
从小生活在成都的翟永明,儿时就会来望江楼公园春游,如今也常去,在竹林中、薛涛纪念馆里走走看看。“文学艺术代表着这个城市的一种属性,它会给一座城市带来特殊的气质。有时候它就在我们的生活里,在一些小小的地方体现出来。”翟永明说。
而说到底,一切还是回到了成都的底色:平等,包容。“成都能包容很多东西,比如一个诗人在成都可以靠各种各样的方式活下来。这里的节奏也比较慢,给人一种舒适度。”翟永明说。
在汪辉秀看来,“在成都,女性相对要强势一点,所以说‘耙耳朵’(四川方言,意为听老婆话的男性)比较多。但总体上女性还是可爱的,很能干,能做事,也是温柔的,最多也就是揪一下耳朵”。
也正是这样一座城市,孕育和包容了如薛涛一般与众不同的女性,让曾为乐伎的她也能出入幕府、议事论政,并被西川节度使推荐任“校书”一职(虽未获批准)。而最终她也能凭手艺养活自己,一生未婚,在成都平安终老。
(参考资料:《四川历史名人丛书·传记系列:诸葛亮传》,方北辰,天地出版社;《杜甫传》,冯至,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杜甫草堂史话》,周维扬、丁浩,四川文艺出版社;《成都杜甫草堂口述史》,刘洪,四川辞书出版社;《大唐薛涛》,谢天开,中国文史出版社)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