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涤身心的空间

作者:唐克扬

荡涤身心的空间0有关中国古代人好沐浴的一条证据,是真实性存疑的《马可·波罗行纪》给出的:“此行在城中有浴所三千,水由诸泉供给,人民尝乐浴其中,有时足容百余人同浴……”

两宋之间文献记载中东京有“浴堂巷”的地名,证明马可·波罗的说法并不是没有现实依据。中国古人把“澡身浴德”提高到了儒家思想的高度,从来是高度重视的,要知道甲骨文中就有了“浴”这个字,是一个人置身有水的“皿”中的形象。但是澡盆之多,浴仪又极为发达,浴室本身的形制却没有留下太多的考古证据,似乎也少有人描述。幸好,发生过唐明皇和杨贵妃故事的骊山华清池,已有了完整的发掘报告:贵为“天下第一汤”的大型浴池遗址,可能是史载“九龙汤”的所在,尺寸达到了创纪录的10.6米×6米,仅相当于一个标准的现代家庭室内游泳池尺寸。不要忘了浴场不能没有上盖,但由于木建筑本身的有限规模和结构特点,无法有过大的无柱空间,中央减三柱,前后两槽左右三间加起来,才将将达到容纳这个浴池的空间跨度。

那么大部分古代中国人是如何洗澡的呢?很可能还是依赖澡盆的多,就是我们在各种影视作品中经常看到的,那种能当小船用的高沿浴桶(浴斛),南方人至今沿用。能够在家洗澡的人,多有奴婢围侍,这种方式虽然别致,却不总是很安全,因为澡盆容易倾覆,浴者容易失手,南宋洪迈的《夷坚志》中,便记载了一个洗澡洗出问题的故事:主人公“……入室澡浴毕,以手捺桶欲起,足滑而跌,闪肋,伤右虎口,痕广寸余,痛楚不堪忍……”。

2017年在新疆奇台县唐朝墩古城开始挖掘的十世纪浴场,才是现代意义上的那种大规模“沐浴建筑”的典型构造,浴池和供水、加热装置分开。即使华清池也没有这种半地穴式的浴池设计,因为典型的唐代木构建筑不存在“地下”的那部分。“地下”的部分并不是依山楼阁的第一层,也不是建筑平座下的暗间,浴场的下层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内部炉灶燃烧产生的热量,通过地板下的烟道在整个建筑下流动,持续加热了上层的洗浴空间。显然,这种做法来自于历史悠久的罗马浴室的传统,它有利于把热源和洗浴空间分离,既安全也更有效率。

根据地层关系和出土遗物,考古工作者确定这个亚洲腹地的浴场遗址最初营建于唐之后的高昌回鹘时期,并沿用到蒙元时代,有可能是当时的城市公共浴场。如同魏坚所云:此地“……处欧亚草原内陆地区,夏季炎热,多大风天气,冬季寒冷,无霜期较短……公共浴场……一方面满足城市居民日常清洁需要,另一方面可供往来旅人沐浴休憩”。这个发现,有助于理解中国一些别具特色的浴室形制来源,比如北京故宫内武英殿西侧元代始建的“浴德堂”。值得一提的是,学者们注意到这条传播之链并没有在皇宫深禁里中断,迟至晚明,苏、杭已经出现了类似的加热-洗浴分离的二室型公共浴室,尽管城市绝大多数建筑都是瓦面木构,用于洗澡的却是穹隆顶、贴瓷砖的密闭式建筑。作为一项最基本的身体福利,近代公共洗浴空间“进化”超前,比我们想象的要早得多。

荡涤身心的空间1很可能,从中亚到沿海,中国浴室的跨文化交流由来已久——尽管大部分居室直到改革开放以前还维持着千年不变的样式,浴室的建筑类型不能不另辟蹊径。如果要想更有效率地洗澡,即使华清池之尊贵,也不能解决那些最普通的问题:比如木材如何在水汽氤氲中更历久,比如如何防水、送水和排水——显然,砖石比木构更利于解决这个问题,锦上添花,中国瓷也在元代首先找到了它作为建筑材料的用途,尽管生性脆弱,作为面材它比唐明皇的石池壁更细腻便宜。显然,“瓷砖”这种结合东西智慧的建材,并不是到现代才进入浴室建筑师视野的。

即使没有见过陶瓷,在“澡堂子”这件事上,古代罗马人的成就还是早得多也要耀眼得多。如果说奥古斯都(屋大维,公元前63~公元14年在位)率先让砖和石的罗马城脱胎换骨,尼禄皇帝(公元54~68年在位)则成功地让大理石和身体愉悦建立了联系——两者都浸泡在水中。他第一个规划了大规模的公共浴室建设计划,笼络了那些没有条件在家洗浴的城市平民,把肉体享乐变成了整个城市共享的一项福利。他没有预计到的,是浴室后来成了“罗马生活方式最丰富的和最一致的表达”。不光意大利,至今世界上还有很多别的地方城市的名字和罗马浴室有关,比如英国的巴斯(Bath)、德国的巴登巴登(Baden-Baden,最初的意思是“洗澡者”)。

对于忌言“身体”的现代人而言,浴室已经成了一种彻头彻尾的私人空间,也是冠冕堂皇的城市里难得的建筑类型,和坦诚的生理感受直接相关。一般人不大意识到这种感受也基于变化了的文化前提——古人赋予冷热变化一种神圣性,我们今天只当是寻常:你不会对暖气房间或者开了空调的办公室顶礼膜拜了。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写道,当我们读到诸如这样的句子,比如“它温暖的材质为精心设计的柜子带来了亲密感……”“克罗米把手和黄褐色软皮革椅子搭配着上了油的亚光巴西玫瑰木门,肃穆和温暖完美地融会一体”,我们会理解,设计中的有些“温度”不总和火炉、温泉相关,这种热意或冷调是和秩序、组织联系在一起,在历史中活的生命身上发生的。

荡涤身心的空间2建造公共浴室的罗马人是撩拨感官的高手。他们可能早就理解了冷热不是绝对的,它们有关一种相对的和逐次展开的过程。入浴的人一开始要经历“凉室”(冷水池,frigidarium),即使它字面意义上是凉飕飕的,有了随之而至的“温室”(tepidarium)作中介,建筑内部逐渐上升的温度,总吊起他渐渐弥漫的欲望,然后他会急不可耐地跃入最里面的“热池”(caldarium),整个公共浴室中最热的部分。值得记住的不光是浸入池水的那难忘的一刻,也不光是从池子中出来后那种仿佛重生的感觉,而是随之而来的一系列繁复的仪式:按摩、涂油、清洗、擦拭。这里显然集古代罗马城市生活之大全,“锻炼、游泳、桑拿、做爱、流言蜚语、讲座、诗歌朗诵”。你可以在卡拉卡拉大浴场里找到一个城市自由民所需要的一切——它打通了形而上学和等而下之间的壁垒。

对于一个在冷雨中张皇失措地奔入公共浴室的罗马底层人,加热是各种期许在一起沸腾搅拌的进程,当他历经种种仪式,冷却却带来理智和感性的分离。就像多普勒效应一样,波源和观察者远离时,驶去的火车鸣笛声从尖细逐渐变得低沉(频率降低,波长变长),这是“酷”(cool)的效应,“热”却是差异中的抗拒被诱发和增大。与斗争和变化着的“热”相比,“酷”似乎是放松和自在的,浑然一体又无迹可寻——但是一切“酷”实际是“热”的后续效应,是能量释放后新秩序形成的结果。在灰头土脸的古代城市里,这种身心转换断然是一种专属的奢侈经验。

尼禄后的若干位罗马皇帝为这种经验的普及做出了贡献,弗拉维王朝(Flavian Dynasty,公元69~96年)从罗马附近的高山上修建了壮观的引水渠来补充公共浴室中喷涌的清泉。对于大多数身家蹇涩的罗马人,他们在公共浴室中可以享受的,和他们在平日忍受的有着太大的反差。这里让他们有机会一瞥这让人心跳加快的奢华场景,而浴室里大家裸裎相见,早就大大弱化了寻常可见的社会等级。叶古(Fikret Yegül)发现,和希腊人不太一样,即使谈不上公然的淫乱,罗马人也并不介意带着他们的妻子抛头露面,这让本来分当抵制这种堕落风气的家庭主妇也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了——很难说这种甚嚣尘上的享乐文化是否该独自为罗马帝国的朽败负起责任,但是很显然,被“公然纵容”的肉欲和讲求平等的“公众精神”的结合是古怪的——身体的仪式同时具备向上和向下的两种面向。

生理需求演绎为某种社会戏剧,它的不加掩饰今天看起来依然触目惊心。考古发掘发现,罗马人的厕所和我们今天一样是坐式的,却是一群人串联在同一个“蹲位”上,彼此间无甚隐私可言。用类似的方式,罗马的公共浴室把不厌其烦的法度和使人尴尬的坦率结合在一起了:一方面,他们觉得爱好裸体的希腊人有伤风化;一方面,浴室内的罗马,又肆无忌惮地敷陈着让人瞠目结舌的情色。最早的冷水澡大概还算就事论事,后来盛行的热水浴,则公然引入了某种享乐主义,爱好者的借口是这大大有益于健康——不管怎么说,这种享乐主义也成全了建筑自身的圆满:貌似中性的形式注满了真正“感人”的内容。

荡涤身心的空间3没有什么比浴室更能说明人和空间亲近的可能了。这种亲近不是神秘的巫术,而是身体逐渐“驯服”原无文明属性的建筑材料的过程,东西方既相互学习,又在这方面各呈其彩——反过来说也一样,特定的建筑材料成了社会性的“身体”的一部分。人的影响,流动的水、气或油,通过石材表面的微孔渗入,也经由空间的构造显形,使得似乎冰冷无情的顽石现出了随时间变化的“包浆”,木柱的森林有了难以在考古过程中复现的“气氛”。即使没有雪花石膏、彩色大理石,杨贵妃的华清池中,那些砌造成四瓣、八瓣花式的繁复池形,可能讲的是另一个故事,凉薄的石壁同样感受着热水和人的温度,尺度更小,光线处于明昧之间,室外的环境和汤池间的转换更剧烈,“道具”也有更多的花样:“……尝于宫中置长汤数十,门屋环回,甃以文石。为银楼谷船及白香木船置于其中……”

这样的故事非常动人,但是,我们有可能把那最感性的画面刻入石头的史诗中吗?各个时代的建筑师都梦想着把这种“气氛”设计成建筑自带的东西。拉斐尔的学生、文艺复兴建筑师罗曼诺(Giulio Romano)就想在同一建筑中表达两种并行不悖的不同物质文化理念:一种是“白”的、“永恒的”,是实质而非表象,抗拒着风化、污渍、锈蚀等自然进程的侵扰,就像后世的现代主义建筑图纸中不存在意外;另一种则是对于自然戏剧产生的画面的模拟——那可能是“现象学建筑”最初的冲动所在,它们不是某一种感性、静态孤立的对象,而是被放大了、激活的物,神志有时恍惚有时专注的人,两者之间的互动,不仅“感化”了石材、器物,还产生出建筑的温度、声音、影像和气味。

瑞士建筑师卒姆托(Peter Zumthor)是最容易使人想起“建筑气氛”这个词的当代人。他写过一本同名的小册子,在建筑系学生中间极流行。难怪,他也是营造出当代最著名浴场建筑的设计师。位于瑞士莱纳河谷西岸的瓦尔斯温泉浴场(Thermal BathVals)不好去,慕名而来的人却不少,但是很少见到建筑朝圣者自己拍摄的照片流传——自然,是因为浴场不允许浴客拍照,这也强调了此类设计“反视觉”的倾向。其实,这座名建筑所使用的建构方法,是很现代、纯人工、极其学院派的,但是它毫无雕琢痕迹,相反,精心营造出的整体性的质感,会造成一种将本地石材又“……重新建回了这一片山体中”的心理错觉,它将人和物拉近,在不易辨视的袅袅水雾中,建筑师所需要的“建筑气氛”油然浮现了。

荡涤身心的空间4不是所有的当代建筑都在瑞士的群山中,也不是所有世俗社会的城市都如新教国家那样,有几分奇怪地又盛大又冷漠,又丰饶又禁欲。要在繁华都市中感受到卒姆托那般直白的“建筑气氛”并不容易。看起来,首先需要剥落古典样板华丽的表象,也不能光依赖水汽和幽光。比如,卡拉卡拉浴场和戴克里先浴场已经沦为一片不分正反面的残垣断壁,但恰恰是这一点吸引了半个世纪前流连在罗马的路易斯·康,后来他设计出他在费城的犹太社区浴室,是古典空间更加间接的“翻译”,而不是字面意义上渲染了罗马建筑的品质。费城浴室的公共区域、更衣室和淋浴的分离,恰是冷池、温室和热池同样的“a-b-a”变奏,或说,一种“冷-热”“室内-室外”等要素的互文性(intertexturality)。如果说这里有什么先天不足的,就是对于身体而言,“表面”终究比“实质”还要重要。尺度小得多的浴室建筑里,一个人脱卸身上厚厚的社会性和物理性包裹,最终一丝不挂地站到小莲蓬头温暖的水流下,这一过程还是没法和宏大堂皇的罗马浴场相比。

千年之上建筑曾经的熙攘,最好到现代大都市中一些更浮华的例子里去寻找,而不仅仅是一种日常导致的玄思。比如,除了工程学的成就,浴场里应该还有数不清的胴体横陈的人们,在蒙蒙的蒸汽中或按摩、观剧,或美容、宴饮……水池早就干涸,烧满柴火的地下炉膛已经冷却,只有支撑起浴室的主要公共空间的“气质”,依旧活在当代人的潜意识中,不假外求。对于梦想一种新的纪念性的现代建筑师,如何把政治正确的公共精神和不能启齿的身体的愉悦重新结合在一起,才是这些别致的古代建筑让人欲罢不能的地方。

20世纪上半叶,纽约的宾夕法尼亚火车站是另一座卡拉卡拉浴场——这不是后人的胡乱猜测,而是建筑师麦基姆(Charles Follen McKim)本人明确提示的。这里虽然没有“蒸汽”,却不难发现两个不同时空的空间“灵晕”(aura)彼此的相投:虽然当代人在一些地方变得比罗马人羞涩,但是某种神似的技术和社会机制,在可堪比拟的空间里刺激着毫无餍足的感官,人流如织,信心满满。

身体既被划入最大的社会“器官”,建造也早已技术自由,那么石块和柴火所能做的事,在当代也势必将愈演愈烈。无论是否改换名目,也不管有无真的温泉在流动,我们都会从内心渴望那古老而有温度的空间,足以使得身心蒸腾、再生的仪式。 浴场沐浴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