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与沙发
作者:薛芃最近这几年出大差,不是美食就是考古。我有几个好友聚在一起,总挤对我:又要去挖土啦,这次刨哪个墓?说这话的时候,通常不是坐在三里屯的瑜伽馆,就是坐在亮马河边的小酒馆,总之,跟田间地头的考古生活不挨着。她们也觉得,考古和她们国贸白领的日常离得很远。我的微信里躺着一个受众很小的公号,叫“考古翻译”。号不是官方的,大概是一个文博行业从业者开的,他会在这里分享很多偏门术语的中英翻译,比如西夏该译为“Xixia”还是“Western Xia”,又或者单室小砖券顶墓该怎么翻译合适。即便是专业人士,不做某个细分领域研究的话,也不太需要积累这些术语。这种探讨符合一直以来我对考古这个专业的认知,它是一个重要但边缘的学科,而且专业性极强,只可远观不可乱谈。这几年,考古爆发式地走进大众视野,又以网红化的视觉姿态变得传播度极高,每当看到对考古的集体狂热时,我总在想,在大量社交媒体和大众媒体包裹下的考古,真的就是考古本身吗?这不该是一门冷静理性远离热闹的科学研究吗?当它褪去在当下的社会职责时,考古究竟“考”的是什么?所谓“公众考古”,又是个啥?它应该以何种方式、何种程度呈现在公众面前?我一个外行人,不懂考古,只是觉得,什么事情一旦热过了头,就有点麻烦了。
我是学艺术史的,写考古报道,是半路出家。不过也有点关联,也许是因为从上学时起就接受视觉训练,我通常对一个物件的外形、比例、色泽、质感这些记得比较清,又或是某个场景的空间序列,反而若是复盘一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就差点意思。对应到考古上来刚好就变成了对类型学和地层学敏感些,而现代考古正是基于这两部分,也算是巧合了。
半年前做三国地理那期,我写赤壁,从湖北的北大门襄阳开始,沿着当年曹军行进的路线一路南下,到了现如今赤壁的位置。按理说,行程应该就此结束,但我还想去趟鄂州,因为那是十几年后孙权建都称帝的地方。听湖北省考古所的研究者说,近年鄂州有吴王城遗址和六朝墓群的考古发掘。不过她也打了预防针,说现场已被回填,什么都看不到,出土的文物陈列在鄂州市博物馆。我还是不死心,非得去实地看看。出租车跟着导航七拐八抹进了小巷,又步行穿过菜场和小区,终于站在了导航定位的地点——一个花坛,旁边竖着个牌子——吴王城遗址。
三联写考古,有一部分是按封面专题走的,不是时效性导向的。因此,去实地踏访的考古项目里,有些不是正在发生的,而是“过去完成时”——发掘结束,已进入实验室研究的阶段。但这并不意味着现场不重要。我总觉得,无论是什么阶段,现场总是重要,我相信眼睛。去年写中国考古百年封面时,去三门峡看庙底沟,这是仰韶文化中重要的一个类型。我从未想过庙底沟文化是在一个什么样的自然环境中生发出来的。只有到了实地转几圈,才恍然:原来庙底沟真的是一条深沟,而且古人曾经在这里修建半地下式的窑洞生活,在两条宽且深的沟壑之间,夹着一片平坦的高台地,供人类耕种农作。虽然5000多年过去,地形发生了些变化,但大体还是可以理解到,先民是如何在物质资源匮乏的环境下选择居所的。所以,即便是那些看不到“正在发掘”的现场,也得去,哪怕只是看到一块牌子和一个花坛。
有个词叫“沙发考古学”,就是坐在沙发上想考古的那些事儿。这不是一个意味着空想的贬义词,而是说当田野考古进行到一定阶段,取得一定成果的时候,就到了将这些器物、数据、材料拎出一条理论线索的阶段。我们写稿就有点这意思,在田野和实验室采访几天后,回到屋里缩在沙发上,憋出一篇稿子。可惜的是,每次的采访只允许有几天的时间,只能看到漫长发掘过程中的一个很小的切片。我们看到的现场是定格的,不是流动的。我总是想贪婪地看到更多,知道更多,奈何我只是一个被截稿日牵着走的记者。
但有时又庆幸有截稿日,能留下一些残片。2020年9月,第一次做三星堆的封面。我在敖天照家里采访了三四个小时,他从柜子里翻出一摞相册,装满了1986年第一次三星堆祭祀坑大发掘时的现场照片,90多岁的老人家对着照片讲着讲着,就顿住了,开始说他老伴儿每天早晨要用什么豆子的配比磨豆浆,做好豆浆便出去跳广场舞这些事。我们见面前一周,敖天照的老伴儿去世了。老伴儿比他小将近10岁,却早他走,他承受不了。他聊一会儿考古的事,就会说,要是老太婆还在该多好,她喜欢有人来采访我。第二天傍晚,我们说起一张照片,想都没想,打了个车就去敲门。敖天照儿子开的门,老人家看到我们,愣了几秒,暴怒:“你们咋个来了哪个喊你们来的?”我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半敞着一件短袖衬衣,胸前贴了几片膏药,还有我不知道是什么的医用设备,头发凌乱,一天不见就隐约有了白色的胡茬,端着一只沿口还挂着几根挂面的小碗坐在椅子上,瘦弱,狼狈,无助,直赶我们走。我从没这么尴尬地跟采访对象对视过,我看到的只是一位刚刚失去爱人的凌乱的老人。那一刻,我明白了对采访对象“冒犯”的边界在哪里。3个月后,老人家也去世了,我有点懵。还好我们要找的那张照片被用作当期封面,他很高兴。但可惜,他没能看到后来轰动的三星堆新发现。
前段时间做古生物的封面,我写寒武纪,突然意识到我在三联的轨迹是一直在“后退”的。每一次,都往时间的深处退一点。2013年3月,我来三联实习,做新媒体,那会儿新媒体又快又新,开始挤压着传统媒体的生存空间。几年后,我从新媒体转到纸刊,“退”了一步,从写当代艺术到古代艺术,再到考古,一步步“退”。写仰韶的时候,我以为5000年前够早了,直到寒武纪,写到了5亿年前。有一阵子,我一边写加密艺术,跟“95后”聊着NFT,一边在准备一个考古的题,被拽回到史前,每天两个我在打架。有时我会怀疑,写这么古老的东西真的有意义吗?写三国那时候,俄乌战争刚爆发,我们之间总吐槽:眼下都不太平了,还跟这儿写冷兵器呢?!这是一个文化记者在碰到群体性大事件时常会有的无力感。好在还有一些不在风口浪尖的事值得书写,没这些事情,浪头也不会那么高。我想我大概是无处可退了,也不会站在浪头,就一直在这艘时间巨轮上来回转悠吧,像“1900”那样,不下船了。 薛芃三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