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山区陌生的人
作者:蔡小川2016年7月。
那次采访是我配合张星云,他采访我拍摄。
内蒙古检方公布了74人系列故意杀人伪造矿难骗取赔偿款案,他们涉嫌在山西、陕西、河北、甘肃、新疆、内蒙古6省、自治区先后杀害17人。作案方式与电影《盲井》的情节如出一辙,犯罪嫌疑人将打工者诱骗到矿区,然后将其杀死在矿井下,以此制造矿难事故假象,再冒充死者家属向矿主索要赔偿。这74人在近几年被陆续逮捕,九成被告来自滇东北盐津县庙坝镇,其中40多人都是石笋村村民,石笋村因此以“盲井村”得名。
要到此行的目的地庙坝镇,就要先飞到宜宾,再从宜宾坐4个小时大巴车到盐津县城,出了客运站,再找个黑车到庙坝镇。张星云是这样干的,他到了盐津县出了客运站,想找个庙坝镇司机顺藤摸个瓜了解当地情况,蜂拥而来的黑车司机当时就给他围了。后来成为我们司机的小哥非常得意,不断复述着这段事。他说,他老远就看见一个不是本地、长相挺帅的人出了站,不管他去哪里,都吃定他了。就这样,张星云用一天200块的价格承包了司机和他的车。
司机是个20岁左右的小哥,个子不高,皮肤晒得很黑,右胳膊有文身,戴着一副女士墨镜。说来挺有意思,张星云这次采访的人,身上都有文身,什么狼头、龙头、虎头一个比一个诈唬,只有我们的司机的图案是半条鱼身子上面插着一朵半开的莲花。后来我搜了搜文身图案大全,莲花寓意出淤泥而不染和君子,鱼则有吉祥平安、招财的意思。那半条鱼身子又是啥意思?
小哥给张星云介绍到庙坝镇“社会”大哥家里住,大哥家里一共3层,一层是打牌的,二层是前台和大哥自住房,三楼是几间客房。张星云挑了一间。
我比张星云晚到了3天,小哥接上我就各种说:“你们张记者采访了×××,去了×××。”“晚上直接去个饭局,张记者已经去了。”我支支吾吾的,想怎么这么快就挑明了记者的身份。
汽车直接开到了一家土菜馆,里面的架势真够吓人,除了张星云穿着上衣,一个圆桌7个大哥没一个穿上衣的,一排文身从肩膀掠过,不看头的话像是一排畸形动物画报。
那顿饭具体聊了些什么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个细节他们说得很兴奋,说到这个,几位大哥还干了一杯,抢着说:“我也见过。”“我还跟某个大个子打过‘马车’(当地的一种扑克牌赌博游戏)。”原来,镇上有一段时间出现了不少人高马大的要饭的,四处乞讨,找各种人聊天,没事还去赌博。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内蒙古跨省办案的警察假扮的。
划了拳,酒喝好了,文身大哥们对我说,“给你留的房间一会你看看介不介意住”。我问,怎么呢?他们说,当地有对夫妻在矿上打工,因为老婆跟矿友赌博男人不让,丈夫跟工友打架,被一颗带钉子的木棒直接打进了脑子里。人没死但瘫痪了。矿上赔了六十来万。从那以后,老婆拿着钱盖了三层楼房,剩下的钱全用到牌桌和姘头上了。从前约会的时候,他们就在分给我的那间房。
我脑补了下,说没事,我们这种四处出差住各种宾馆的,想必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也没少住这种地方,就答应下来了。其实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借着酒劲进屋,我就倒头昏睡过去了。
早晨起来,好家伙,一床蚂蚁的尸体,还有不少在床单上爬,地上也有不少。上午司机小哥接我们去采访,我跟他说了蚂蚁这事,他兴奋了,说床底下有什么东西吧。后来我们把床掀开,果然,床底下有一支注射用的针管。后来回想这事,我特别后悔,为什么不给那个床下场景拍一张。
盯着电脑里的图片,感慨已经很多年没拍过这样富有戏剧性的专题了,那时候我在尝试一种刺客般的拍摄方法,把相机藏在怀里,上街伺机而动。拍照绝不能被人发现。拍照都以运动的方式进行,拍完马上撤,还可以藏在车里,躲在各种角落,图片虚点都无所谓,要的就是拍到那种表情。你问我什么表情,反正就是那种——照片拿到手后,通过调色加上一层蓝绿色,像极了电影截图。其实就是要一种夸张的冲突感或不真实感吧。现在看着这些图片和自己浮夸的行为,真是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采访了几天以后,我们俩没事做了。我问司机小哥,周边有什么地方能转转。他说有个水库周围还有些矿洞。我们决定去看看。他开车带着我们。我们经过好几个村子。小哥一路聊着他的情史。每到一个村子就给他的前女友打电话说“我带北京来的大记者去看水库了”。然后一路接了3个前女友上车。一个比一个丑。那个水库还不错。我看了会儿问他,这水里有死人吗?他说没有,手往远处的矿山上一指,说那上面有。水库边上有个大斜坡,小哥走了上去,往下滑。那3个前女友有两个看着他滑,说没意思要回家,另外一个,站在水库边看水,一言不发。
采访接近尾声,小哥带我们到那个丈夫瘫痪在床、妻子是赌徒的家里拍他们的女儿。女儿的妈妈因为欠赌债把自己哥哥骗到矿上被警察抓了。警察去她家调查,她丈夫瘫痪躺在床上,好久没人管了。警察想把他带走,可是一翻身,发现他背后好多蛆。于是叫了个医生来。最后,警察没有带他走。3天以后,这个人死了。
这家的女儿自己住在这个三层楼房里。穿过蓝色墙围的客厅,房子中间是楼梯,女儿的房间在二层,一张粉色大床墙角都是些零食包装袋,其余房间全部是空的。我在她父母的房间给她拍照,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她逆光冲我站着,看着地砖上自己的影子,双臂略微张开,地上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是要飞起来。我们下楼的时候,一层桌子上放着一把菜刀,刀身上反射着天井照下来的光。
采访结束了,跟小哥告别,我们坐大巴车从盐津去宜宾中转回北京。宜宾满城是酿酒的味道,我们一时兴起觉得应该去李庄尝尝那出名的白肉。最开始,我们随便找了一家,不好吃。后来,我们又在网上搜出一家店,上过《舌尖上的中国》。一进门,玻璃厨房的案板上剁着菜刀,电视上播着当地的切肉比赛。我们一人点了一盘,要了白酒,还真的不错。
张星云打包了一盒,说带回去给他爸妈尝尝。他飞回北京。我又接了个活儿,去了成都。多年以后我们又聊起白肉,张星云说,那白肉拿回家都凉了。
蔡小川三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