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恩斯：谈论记忆，更该谈论遗忘

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说，他的哥哥记得一个特别的场景，被他称为“互读日记”：他们的外公外婆都有记日记的习惯。有时，在某个晚上，他们会朗读几年前某个星期的日记，以此消遣。他们俩记的东西都相当琐碎，却常常相互抵牾。外公：“周五。在花园里忙活。种土豆。”外婆：“瞎扯。‘一整天都在下雨。太湿了，花园里干不了活。’”

他的哥哥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进了外公的花园，拔光了所有的洋葱。外公把他打得嗷嗷叫。过后，外公的脸变得煞白，向他们的妈妈坦白了一切，并发誓今后再也不会对孩子动手。巴恩斯认为，他哥压根就不记得这事儿了，什么洋葱啊，挨揍啊，全忘了。他只是从母亲那儿把这个故事听了一遍又一遍。即使他记得这事儿，也许还会大表疑惑。作为一位哲学家，他哥哥坚信记忆是会出岔子的。“甚至，按照笛卡儿的烂苹果原理，除非有什么外界的东西支撑记忆，否则谁都不可信。”

但巴恩斯说，就他的记忆而言，在孩童和少年时代，记忆一般是不成问题的。这不光是因为事件及其回忆之间的时间较为短暂，也是记忆的本性使然。对年轻大脑来说，记忆仿佛就是对所发生的事情的精准影像，而不是经过加工和渲染的摹本。那时，我们很少会去质疑记忆的真实性和精确性，认为记忆就像储存于某一行李寄存处一般，只要拿出票据，就能取回。成年后，多了估测、善变和怀疑。为了驱逐怀疑，我们不断复述熟悉的故事，以顿挫营造刻意的效果，假装叙述的可靠性能成为真相的证据。随时可以取用的行李，变成了纵横交错的道路。而人老了，则就会有些看似矛盾的东西，届时我们会开始回忆失落的少年时代的碎片，它们变得比中年时代的都更生动。然而，那似乎只是让我们确信一切真的在那儿，在某个有条不紊的大脑储物间中，无论我们能否取用。

巴恩斯很喜欢探讨有关“记忆”的话题，他的很多部作品都和时间、记忆相关。为他赢得布克奖的小说《终结的感觉》讲的就是“记忆不可靠”。书里的叙述者叫托尼·韦伯斯特，一个普通人，在小说的上半部他回忆了自己的学生时代、中学时的好友、大学期间的恋爱等等。在这部分，记忆的偏差已经开始露出马脚。在他的回忆中，对恋爱的表述是：“我们分手以后，她和我上了床。”但实际上，他和女友维罗妮卡发生关系是在分手之前，托尼颠倒了时间，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样一来，他就不必为此负有责任。两人分手后，托尼的好友艾德里安想与维罗妮卡交往，写信征求托尼的理解与同意。托尼回了信，并向我们交代，他在信中写了一些顾忌和告诫，然后是他的祝福。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受到了伤害，因此决定要把那两个人从自己的生活中清除出去。上半部的结尾，是艾德里安在剑桥自杀的消息。

小说的下半部开始，托尼已经退休了，生活的平静是被一封法律事务所的来信打破的。信中说维罗妮卡的母亲在5年前去世了，按照她立下的遗嘱，要遗赠托尼500英镑，并将艾德里安的日记交由他保管。这实在很奇怪，托尼自然而然地开始探求遗嘱背后的原因，并想办法“拿回”朋友的日记，在这个过程中，他不知不觉地开启了对记忆的审视。

托尼发现，自己的记忆中有很多扭曲和删改之处。其中，最显眼的是他写给艾德里安的回信，信中哪有什么祝福，言语间尽是难以入耳的诅咒，让他难以置信。他说：“我把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无法否认自己的作者身份或是其丑陋粗俗的内容。我唯一能申辩的是，它的作者是曾经的我，而非现在的我。说实话，我第一眼都没认出这封信竟然出自我之手。好吧，也许是我在自欺欺人。”

托尼以前依靠记忆生活，但现在他想要寻求真相。他感慨，年轻的时候，人都认为自己可以预想到岁月会带来的苦痛和凄凉，会想象自己也许会孤单、离异、丧偶；孩子们都长大变得疏远，朋友也相继离世，还会想象自己地位不如从前，无所欲求更无人欣赏。有的人甚至可能会想得更远，想到走向死亡，到那时无论有多少人陪伴，都只能独自面对。所有这些都是一味向前看。而人做不到的正是向前看，想到自己站在未来的某一点回望过去，去体会岁月带来的新的情感。比如说，当我们发现，自己人生的见证者日渐减少，确凿的证据也随之减少，那么，对于当下和曾经的自己也就没有那么笃定了。即使你是个勤于记录的人——用文字、声音、图片——你也许还是会发现，自己的记录方法很不得法。

托尼想方设法地寻求那本遗赠给他的艾德里安的日记，几乎想要不择手段。律师问他：“你觉得日记里有什么？”他并不知道。但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执着的原因——那日记就是证据，并可能是确凿的证据。它可能打破记忆单调的重复。它可能开启一些新的东西，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东西会是什么。他希望它可以带领他的记忆走入另一个不同的轨道。而做这些又是为什么呢？

他继而开始思考时间：“时间啊……时间先安顿我们，继而又迷惑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实我们只是安然无恙而已。我们以为自己很有担当，其实我们十分懦弱。我们所谓的务实，充其量不过是逃避，绝非直面。时间啊……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我们论据充分的决定仿佛就会摇摇欲坠，我们的确信不疑就成了异想天开。”所以，记忆就等于事件加时间？事实远非如此。记忆是那些我们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时间并非显影液，而是溶剂。”我们谈论自己的记忆，但或许更应该谈论我们的遗忘，哪怕这是一项难度更高，或者在逻辑上不可能的技能。 维罗妮卡记忆巴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