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宇路:对抗无聊的艺术
作者:陈璐早上9点敲开葛宇路的家门时,他正戴着一双塑胶手套忙着给新家安装地漏。“你们稍等,我快弄好了。”他边说边蹲到卫生间角落里,拿把小铲子在地上捣鼓。“生活化的艺术家”,我心里嘀咕了一下,本来还有些拘谨的气氛,松弛下来。
在“90后”新生代艺术家里,葛宇路可能是最“出圈”的一位,甚至,对于不熟悉当代艺术的人而言,比起艺术家身份,葛宇路更像一个特立独行的“网红”。从中央美术学院硕士毕业前,葛宇路以自己的名字做了一个路牌,竖在街头,“命名”了北京的一条无名道路,这个艺术圈所理解的行为艺术,在现实中却使这条“葛宇路”逐渐被周围的居民、快递小哥乃至交通警察误以为真,百度地图、高德地图等服务系统也将其收录,市政路灯还以“葛宇路”的名称进行编号。2017年,这段有些黑色幽默的故事被人写进了知乎社区,令他在互联网上“一炮而红”。
不过,网红可能是瞬时且“过气”的,但艺术家需要持续地思考并创作出一件又一件作品。出名不久后,因为另一次出格的艺术尝试,他丢了可以落户北京的高校工作。有些媒体把他描绘成一个失业、落魄的年轻人,“就跟庞麦郎一样。神经病终于按照大家的期待,被打入了精神病人的行列,成为一个一蹶不振的人。社会需要这样的精神病人,让大家心安理得地做一个所谓的正常人”。早几年,葛宇路不喜欢跟人谈论这段经历,但现在他却能够自我调侃,“别人毕业都只能拿两张纸,毕业证和学位证,而我却有三张”。那张处分通知单被他用一块木质框架裱起来放在了床头。有时他在外面给人上课,也会和学生讨论艺术方案的成本和代价,“如果代价太大了不能接受,我就会建议换个方案试试”。
终于弄好了地漏,葛宇路招呼我们一起吃早饭。年初,葛宇路决定从河北燕郊搬回北京。2017年冬天,住在城中村的葛宇路三次被“轰”出家门。备感失望的情况下,他搬到了与北京通州一河之隔的燕郊,两室一厅的房子月租金仅为1600元。然而,因为疫情的原因,燕郊通往北京的检查站成了他进京的新阻碍,无奈之下,他又重新搬回北京。
这次他选择了宋庄,月租金2500元的两室一厅。屋子里因为放满了创作用的机床、样品和各种工具,显得有些杂乱,但看得出乱中有序。两个橱柜里整齐地陈列了他收藏的各种小玩意儿,包括一个高达模型和一大摞他和女友拍的拍立得照片。葛宇路和他的女友都是武汉人,两人是湖北美术学院本科时期的同学,他们的恋情,因为葛宇路新近的一件录像作品——《吹往北京的风》而广为人知。
2019年秋天,葛宇路为该送女友什么生日礼物愁坏了脑袋。他想提笔写封老派的情书,但刚开个头就卡了壳。那时他还住在燕郊,窗外就是潮白河。那几天风特别大,潮白河的水被风吹得像海浪般击打着河岸,他不禁想,要是一阵风帮他把这封信吹到了住在海淀的女友的宿舍该多好,“这样的话,信并非我没写完,而是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完成了”。他开始琢磨怎么能够使这个想法成真,找了很多纸张做试验,最后发现还是信纸最合适。
10月15日,女友生日前一天,葛宇路乐观地计划,试图用一个通宵将信从燕郊吹到海淀。他头上架个Gopro摄像机,手持个小型电风扇,吹了一宿,天都亮了,才刚过燕郊检查站。他向女友道歉,女友体贴地安慰说没关系,并建议他可以把生日作为起点,晚几天送到也行。这时,刚好腾讯希望跟葛宇路合作一个项目,他就把自己拍摄的小样发给了对方,两方一拍即合。
这趟全程69公里、耗时67小时、持续半个多月的行为艺术,被腾讯的《人间指北》栏目记录了下来,并在疫情暴发后的2020年2月播出。大概因为无意间戳中了人们在疫情下的隔离之苦与人际亲疏,影片在网络上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令葛宇路再度回到了公众视野。
拍摄的第一天,因为不够熟练,葛宇路将信纸从屋里吹到楼下,前前后后就花了三个多小时。结果刚到楼下,他就突然对工作人员表示得重来。“我本来弄了张新信纸,更轻、更好吹,日期和落款做得和原本那封信一模一样,但我突然觉得还是应该用生日当天写的那张,虽然它已经被吹得有点皱了。”葛宇路坦承这并非是诸如天气等客观原因,只是因为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导致凌晨三四点了,大家不得不从头开始。
有工作人员建议中途坐段车,葛宇路否决了,坚持全程自己边走边吹。中间遇到大风天,吹三米退两米,不得不暂停,等到风停了再开始。因为他自我规定全程不能用手触碰信纸,遇到了信纸落到沟渠里、被人当垃圾丢掉等意外状况。在抵达女友宿舍前,信纸破成了两半,难度突然倍增。他每天估算着自己能够吹的距离,规划出路线,将沿途的旅馆或者朋友的房子作为驿站,每天临睡时把信吹进去,第二天再吹出来,继续上路。跟拍的摄像师累得换了三拨,但后来回想起来,所有人又赞同葛宇路的坚持挺好。
葛宇路的创作时常面临争议,甚至对于他的创作是不是艺术,也常有质疑。我问葛宇路,会怀疑自己创作的价值吗?他回答:“我的导师宋冬告诉我,怀疑是常态。作为一名成熟的艺术家,常常会给予很多不确定的事物一种确定的答复。艺术创作的价值本来就是不确定的,但如果你很确定,就不会对艺术本身的价值产生动摇了。”
2016年葛宇路还在读研究生时,创作了一件作品叫做《对视》,这是一部差点夭折的作品。他设想在公共区域寻找合适的监视摄像头,然后搭个架子坐在摄像头前,与镜头长时间对视,直至镜头另一端的人出来找他。这件作品后来令他在早期便得到了诸如《纽约时报》这样的国际媒体的关注。但最开始当他有这个想法时,周围人听了却都评价,“老大哥”那一套题材“太老”“太无聊”了。
“当时我本来都不想做了,但又觉得已经跟这么多人聊了,一定得做出来证明自己。”葛宇路咬牙做了下来,却没有了心气按照最初的方案执行。他最开始设想要在公共空间寻找上百个摄像头来实践这套方案,但因为那些让他充满挫败感的评价,他最后仅仅选择了四五个监控,在顺利拿到对方出来找到他的录像素材后便停止了。
结果作品出来后,反馈很好。葛宇路后悔了,觉得可惜,因为成品和他的预想颇有差距,其实本来还可以更好。不过这对于他也是种自我教育,“即使是美术学院的同学,大家也都接受过训练,对于这种不确定的事情都还是有些怀疑的,所以艺术家更需要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自我确定”。
葛宇路喜欢在创作中给物赋予价值。“我总觉得物的价值不是由物自己来定义的,而是由人来定义的。今天很多人被许多外在物遮蔽了,失去了自己的价值判断,才有了无聊、焦虑这些情绪。”他总想通过与物之间的互动,和物建立联系,重新塑造一套价值标准。“当我们重新去松动这些已经固定的概念时,我们自己的观念也被塑造了。其实我并没有凭空在创造什么,只是发现了一些原本就存在的路径。”
2020年5月,北京公社举办葛宇路的同名个展。他改装了一辆自行车,能够储存电量,每天从燕郊骑行30公里到北京798艺术区的展厅。这5个小时的车程,自行车积蓄的电量只能为展厅供电一小时,本来应该是偶然的“停电”于是成为展览期间的常态,展厅大部分时间都置于黑暗中。
2020年9月,葛宇路在广州扉美术馆开幕了个展“搞搞震 冇帮衬”,展出一件名为《假日时光》的新作。他发现,尽管这些美术馆的工作人员最初来这里的目的是因为对艺术热爱,但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他们开始对艺术感到厌恶,违背了来此工作的初衷。于是葛宇路计划在四个多月的展期内,每周代替一名美术馆的员工打卡上班,同时记录自己工作的过程、感受以及接触到的文件,借此来反思其中的艺术家特权和劳工关系问题。虽然这个计划最后只断断续续地执行了九周,但他惊讶地发现,那些休假的员工却又再次深入到当地的艺术社区生活中,重新爱上了艺术。
要追溯葛宇路何时开始对这种创作方式发生兴趣,应该回到他还在湖北美院念本科时期。有一次,他在模模糊糊之间有了个并不太清晰的想法,决定每天抱个大石头去美院上课。“尽管现在我可能已经被设定是个奇怪的人了,但当时这确实令我成为一个另类的存在。”葛宇路回忆道,这个实践持续了三周多,他每天早上从学校旁的一座山上捡块石头带到课堂,晚上再扔回去。第二天又如此重复。因为这块石头,葛宇路周围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围绕他展开的谈话变得与这块石头紧密相关,连带着周围的老师、朋友、同学全部被卷入其中,甚至他还受到了不少同学的指责,“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你做这个有什么意义?”
后来他考上研究生,在央美实验艺术系学习,导师宋冬的一堂课,让他重新审视了过去自己的这次创作。宋冬要求每个学生选择一个自然物,第一周可能就是每天带着,第二周每天看一眼,第三周每天摸一摸,逐渐增加一些简单的指令。
“很有意思的是,即便是很简单的一个指令,每个人做得都不一样。比如他会问大家你带着了吗?如果回答带着,可能又问,那洗澡带着了吗?没带,为什么不带呢?”葛宇路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大家互相掰扯一些本以为很简单、很约定俗成的概念。“什么算带?什么算不带?洗澡要带吗?有些人选的是枯树叶,水一沾就坏了。但有没有解决办法?也是有的。左手举着右手洗呗,没人说非要把掌心洗完才算洗澡,所以洗澡这个很日常的概念也马上开始松动了。”
这段持续了六周的艺术实践,令葛宇路深受启发。他选择的是一根树枝,每天带着去学校上课、去食堂吃饭、去公共澡堂洗澡、去宿舍睡觉。他突然意识到,看似密不透风、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破绽,可以被轻易颠覆。“大家觉得无聊,是因为他们对生活的理解程度不够。但如果你能够真正充满细节地度过生活的每一个时刻,可能会发现每一天都不一样,都可以有新的突破,你生活中将充满无数‘革命’的可能。”
经过了六周的相处,这段树枝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对于葛宇路来说,它和世界上任何一根其他树枝都不再相同,因为围绕这根树枝,他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产生了许多回忆,这些主观念想让这件平凡事物有了无与伦比的独特价值。“我清晰地看到,一个很日常的物件,怎么变成在我心中超越艺术作品的东西。即便是美术馆的艺术品,很多都无法与我产生这种连接。而一旦你认可了它的价值,就不会再说它很‘无聊’了。”最后课程结束时,葛宇路将折断的树枝锯成了好几段,做成项链送给几位重要的朋友。
葛宇路也承认,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由他人建立的标准所建构的世界里,逃出这种控制并不容易。近年很多艺术家选择去上海,他也被朋友劝说过,却还是愿意留在北京。“上海太有魅力了,把人裹挟进消费主义价值观的方式太容易。我每次去上海也会觉得,花钱好爽,吃喝玩乐都太美好。但问题是,我怎么维持这份美好?我得为了钱不断工作,停不下来。结果可能就是我得不断重复自己。”
几年前曾有个老板找上门来,支招让他复制“葛宇路”的路牌,表示如果复制500个,每个标价1万元,500万元迅速到手,他打包票绝对卖得出去。葛宇路迅速拒绝了。他觉得这很无聊。 葛宇路无聊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