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横空出世的猪头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一只横空出世的猪头0

文 / 车前子

我与几个朋友聊起年货的时候,一只猪头横空出世。

三四十年前的江南,猪头几乎就是江南年货的符号。江南年货居然被一只猪头符号化,董其昌没有想到,袁枚大概也没有想到。

猪头分咸猪头和鲜猪头两种。

咸猪头的皮色有点接近花生壳。那时候,花生也是年货之一,上面发来一堆黑白小票,印有“春节供应”以及编号。编号“一”,大家心照不宣,是买猪头的;编号“二”,用来买带鱼;花生的座次比较靠后,在“八”“九”之间。有人不喜欢猪头,爱吃带鱼,就把“一”添做“二”,被发现了,脖子上挂个牌,牌上照例有“现行反革命分子”“斩断破坏春节供应的黑手”等字样(有的字写得不俗,据说林散之都写过,而我确切知道费新我写过,他住在菜场附近,有时候菜牌也请他书写),拎到菜场门口批斗。

鲜猪头的皮色,我现在想起来,是玫瑰红的。在鲜猪头的眼窝、鼻孔、嘴角和耳尖,这种玫瑰红尤其艳丽,给三四十年前的灰调子生活,插叙进来一些变化和想象。以致我在三四十年后看到街上捧着红玫瑰的少男少女,有时一根筋搭错,就觉得他们是抱着鲜猪头在走来走去。

咸猪头一只又一只,叠成塔状,摆在南货店,凭票供应。

鲜猪头买卖在菜场。鲜猪头比较紧俏,有时会凭票而无货供应,所以买鲜猪头,要去菜场排队。我七八岁时陪祖母排队,凌晨起床,到了菜场门口,已经有一长溜人类,彼此冻得瑟瑟发抖,哈出的白气大团大团升入暗蓝天空,灿如星云。

至于年夜饭呢?好像那夜并不吃猪头,不管是咸猪头还是鲜猪头。

我小时候盼吃年夜饭,倒不是馋,觉得这么多人坐在一起,好玩,心里快活,还能看到大砂锅——这种大砂锅只有吃年夜饭时才端上桌,大得像行灶。行灶现在看不见了。我不知道“行灶”的“行”是不是这个写法。那时候有两种灶,一种是砌死在厨房里的,一种就是行灶,像只小水缸,红砂或白砂,质地松脆,稍微重手重脚一点,就坏了,我之所以写成“行灶”,因为它是活动的,可以搬它到巷口或者天井里烧饭烧菜。有人爱吃用灶烧的饭,有稻柴香。

那时候的年夜饭,冷盆必有熏鱼、海蜇(往往和白萝卜丝拌在一起,临上桌时浇一勺葱油)、咸水花生(带壳的,用咸菜卤浸泡几天后加桂皮茴香煮透)、白切肚(我父亲爱吃的食物)、糟黄豆芽什么的,一般是四荤四素。

热炒每家同中有异,炒青菜也是必需的,尤其是小孩必须吃上一筷子,所谓“有青头”。“有青头”是句吴方言,意思知书达理懂道理。还有炒鱼块,“愉快”。我在年夜饭上总要闹着吃大蒜叶炒慈菇和百叶炒咸菜,叔叔孃孃们就笑,觉得我不上台面。

汤有整鸡汤、板鸭汤、蛋饺肉圆油面筋塞肉油豆腐塞肉百叶包肉咸肉火腿笋干汤(这汤就装在了像“行灶”似的大砂锅里)。

以前吃顿年夜饭,大人们要先忙上五六天,小年夜这一天特别忙,我和邻居小孩都高兴,没人管我们睡觉了,可以一直玩到半夜,口袋里装满糖果、花生、瓜子、橘子、鞭炮——有一次“捉迷藏”(我们叫“盘茫茫”或者“盘猫猫”),我躲在那里,还不停地吃,以为是花生,一口咬到鞭炮,还好,没响。

年夜饭,常常叫成“大年夜饭”。大年夜饭,当然要吃饭,也是必须的。昆曲专家顾笃璜先生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他说他家吃年夜饭会在饭锅里把米与荸荠(荸荠柄不能去掉)同煮,吃到荸荠时,叫“掘藏”。1949年之前,他家里的佣人给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盛完饭后就会站在一边看,看到谁先“掘藏”,就喊,比如“三少爷掘藏哉”,一声高喊,马上现拿赏钱。有关“掘藏”,我在《清嘉录》等书中查过而不见记载,也曾向其他家世不凡的老人打听过,他们记忆里没有“掘藏”经历,所以我拿不准这是不是苏州风俗,倒有点疑心,疑心是安徽的——顾笃璜先生祖上是安徽人。

大年夜那天,不能吃萝卜干,据说大年夜吃萝卜干,会苦一世。他们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不相信,常常趁着大人不备,去灶下间(吴方言“厨房”)偷吃,然后挑衅地张开嘴巴,让他们看到我正嚼着的“春不老”(一种撒着芝麻与青叶的甜津津且嫩且脆的萝卜干)。 美食年夜饭猪肉食猪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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