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端从典籍来
作者: 黄维樑 翟鹿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学术院长曹顺庆教授,近年主持一个“新文科教改”的科研项目,涉及大学生对中华典籍的学习。他要集思广益,请他的博士研究生翟鹿发来一连串问题,由我书面作答。我回应之,而有下文。
翟鹿:黄教授好,请问您认为中国大学里的中华文化典籍学习内容应该包含哪些?
黄维樑: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是该国的特质;是其精神之所在;是其人民存在的整体环境,包括物质和非物质的;是其发展要顾及的重要因素。该国人民必须对其文化有相当的认识和理解,然后才能谈到如何承先启后有所发展,中华民族也如此。
中华数千年的文明演化为中华文化,其内涵如天之高明,如地之博厚。文字是文化的主要载体。中华文化丰厚,文字记载的繁浩,或者说相关文化书册的繁富,不言而喻。特别重要的书册,我们谓之文化典籍,或称为经典。《文心雕龙》有“经典”一词,其《宗经》篇解释“经”,说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用语体来说,即“经是永恒的至高无上的道理,不可改易的伟大教训”。这些经典,或者说道理、教训、文化要义,是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通过典籍认识到中华文化的精华,民族的自信心自会加强。
西文的classics一词,中文翻译为经典。查classic一词,源出拉丁文的classicus,意思是属于罗马人的最高等级,因此有尊贵之意;引申之,即是最高等级,是典范、卓越的、是标准,具权威性、属建制的。classics据classic而来,指的是有上述classic品质的著作。中文的经典和西文的classics,意义相当。
凡是中国人,对中华文化都有或深或浅的认识,对中华文化典籍多少总有所涉猎。事实上,中国幼儿从读书识字开始,哪怕只读了“人之初,性本善”六个字,可说已接触过经典了。此经典是《三字经》,是中国古代易读易懂的一个启蒙文本。小学和中学的语文科课本,精选了古代著名的诗词和文章,由浅入深,学童接触的经典渐渐多起来了;王维、李白、杜甫、苏东坡、范仲淹这些人名,《诗经》《论语》这些书名渐渐熟悉了。中小学语文课本的经典篇章,有侧重语文性的,也有侧重思想性的,涵盖的中华文化元素逐渐增加。经过时光老人祝福的古代经典篇章之外,中小学语文科课本也有现代的作品,而且比例上多于古代的经典篇章。这类现代篇章中,有若干作品或可称为“准经典”。然则从幼儿到青少年,中华的学子已接触了、认识了一批文化典籍。
知识是累积的,学问是渐进的,中国历史悠久,文化高明博厚;到了大学,学生自然要继续学习中华文化典籍,而且应该加快节奏、加高密度地学习。文学、历史、哲学系的学生,尤其是以中国文学、中国历史、中国哲学为专业的,深化、优化、强化相关的中华文化典籍学习,自不必说。非以此等学科为专业的,也应该加强学习和认识。他们必修的“通识课程”或“素质教育课程”中,都应该含有中华文化典籍的篇章。中国的大学要求学生学习中华文化典籍,正如世界其他国家的大学要求其学生学习该国的文化典籍,是天经地义的事。
大学生应该读哪些中华文化典籍,向来议论纷纭。一百年前,北京的报章邀请当时名人开出“青年必读书”书目,林语堂、徐志摩等人所开各不相同。梁启超和胡适所开的中华典籍书目各有二三十种,数量之多,是一般大学生绝对不可能完成的阅读任务。有一点特别值得注意:一百年前的中国,国弱民穷,备受西方欺凌,很多知识分子包括梁和胡,都提倡引进西方文化以促进中国现代化的时候,梁、胡所选“古书”却多达二三十种,可见他们对传统中华文化的重视。今天,我们应该怎样为大学生选择、设计这样一份中华文化典籍的书单或篇目呢?真是费煞思量。
有一点可以先指出,我们不敢存有梁、胡那样的宏图心。炎黄青年要读中华文化典籍,也要相当程度地认识世界其他国家的文化,应读相关的一些典籍。大学生本身修读的专业,因为世界文明的“日新又新”,其可阅读的材料必不断增加,他们有多少时间精力学习非专业的知识呢?因此,文化典籍的阅读和学习,数量一定得适中。
另一个问题是:大学生直接阅读典籍本身,还是通过介绍和导读去认识典籍?文化典籍的学习,上面略为提过,通常包含在“通识课程”之内。中外的大学,如何设计通识课程,也是个大题目。我在这方面缺乏基本的调研,只能凭着极简陋的认识,略陈管见。
我在20世纪90年代担任过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的通识课程主任,当时整个中文大学的通识课程设置,以学科或论题来分,如逻辑学、思考方法、文学欣赏、艺术欣赏、社会学导论、环境保护、生命科学等;这些课程包括人文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几个大范畴。目前香港中大的通识课程设置,好像变化不大。
同为90年代,因为有小辈在斯坦福大学读本科,所以对斯大的CIV课程(相当于通识课程)也略有知识。CIV是Civilizations,IdeasandValues的简写,意为文明、理念、价值。CIV课程分为“文学及艺术”“欧洲及美洲”等七大学程。斯大采学季(quarter)制,每学年分为秋季、冬季、春季三个学季(加上“额外”的较短的夏季,则共有四个学季)。CIV课程的七个学程每学年秋、冬、春三个学季都开设,不同学季有不同内容。每个学程每个学季各开设十余个科目,每个科目基本上学习的都是一本一本的典籍,一个学季可供全校本科学生选修的典籍多达百种。
举个例子,某学年冬学季的某科目,选读的典籍是:1毕恩《欧鲁诺克》;2狄福《摩尔·弗兰德丝》;3马丁·路德著作;4马基雅维利《君王论》;5弥尔顿《失乐园》;6蒙田《散文选》;7摩尔《乌托邦》;8卢梭《契约论》及《论人类不平等之起源》;9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及《暴风雨》;10斯威夫特《格列弗游记》;11《艺术史》及《诗集》;12洛克、休姆、潘恩、杰弗逊的作品。按该学季共开设十二个科目,换言之,其所涉及的典籍有一百多本。补充说明:七大学程选读的典籍颇有重叠的,如亚里士多德和莎士比亚作品就在不同学程中出现。七大学程一个学年三个学季选读的典籍,也时有重复者。
我所得资料不全,又没有好好做个统计;笼统的印象是:斯大CIV课程包含的文化典籍数量庞大,或有数百种。典籍以西方文化为主,东方的中国、印度和日本聊备一格,大概不到十分之一。我猜想斯大校方的用意是,文化典籍浩如烟海,读之不尽,学生凭其兴趣选读几种,尝尝经典的滋味,满足若干个学分的要求,这样总比大学生什么典籍都不读好得多。
芝加哥大学在20世纪30年代开展其西方经典编纂计划,至1952年出版一大套轰动学术界的GreatBooksoftheWesternWorld(《西方伟大书籍》),含74个作者的443种书。斯大CIV课程包含的文化典籍,和芝大这套书所列,颇多重叠,斯大课程的编订很可能受到芝大这套书的影响。典籍浩如烟海,他们采“书海”战术,认为应选就选,选之不尽。
耶鲁大学布鲁姆(HaroldBloom)教授的《西方正典》(TheWesternCanon:TheBooksandSchooloftheAges)1994年出版,在布氏所处“多元化文化”时代,他坚守西方希腊经典沿袭下来的传统,坚持阅读西方经典(他所用的canon一词,有解释作“经典中的经典”的)。本书解读但丁、莎士比亚以至卡夫卡等26位西方作家的数十部文学作品。正典数量如此,布氏仍感遗珠太多,书末附录罗列的正典竟逾千本,包括他所在“混乱时代”的数百本“准正典”(他的用词是“TheChaoticAge:ACanonicalProphecy”)。
西方的文化典籍可以如此繁多,中国历史悠久、文化博大,中华文化典籍究竟有多少呢?清朝乾隆年间编成的《四库全书》,共收书3462种;如果百中选一,就有35种典籍。然而,《四库全书》所收,并非应收尽收;何况可称得上典籍的著作如《红楼梦》乃在《四库全书》成书(1782)后才流传,其后240年间,中国又产生了多少典籍?中华文化典籍,数目必然是海量。
关于“对中国大学里的中华文化典籍学习应该包含哪些内容”这一问题,这里有个现成例子可作参考。四川大学文新学院院长曹顺庆教授,任博士生导师至今三十余年,对其门下诸生一向要求严格,要求其都要系统地学习《十三经》,而且采用的教材是繁体字版本。他反对使用白话译本,强调直接阅读古代典籍原著,以为今后的学术研究打下深厚的古文基础。在文学理论的教学方面,他更规定诸博士生背诵《文心雕龙》原文十来篇。严师出高徒,悉心栽培出来的桃李,无疑花艳果硕,在教与研方面都发出中华文化典籍的芬芳,与西方的玫瑰和百合争春竞夏。
这里说的是对博士生的要求,对硕士生和本科生,要求自然要相对降低。至于非中国文史哲专业的大学本科生,应不应该都学习中华文化典籍呢?要的话,应该读多少?应该读哪些?可以提供多少种经典让学生选修?这真要周密慎重地讨论,集思广益,然后设定课程内容。刍荛之见如下。
可设立《中国文化导论》科目,上下学期共一学年,学分4个或6个,在大一或大二必修。此科的教材,除了导论之外,应选录有关典籍的篇章约十篇,内容包括文史哲以至科技各个范畴。年前播映的央视大型文化系列影片《典籍里的中国》,共十多集,即包含了几个不同范畴:文学的有《楚辞》《文心雕龙》,历史的有《尚书》《史记》,哲学伦理的有《周易》《道德经》《论语》《传习录》,地理的有《徐霞客游记》,军事的有《孙子兵法》,科技的有《天工开物》,医学的有《本草纲目》。我十分欣赏这系列对不同范畴的包纳,因为中华文化正是如此博大深厚,《中国文化导论》的内容(包括其选篇)也应这样广博。当然可以更广博,正如《典籍里的中国》如果继续制作的话,必会加添典籍,扩阔内容。
可另设立《中国文化典籍选读(甲)》(供人文学院学生修读)和《中国文化典籍选读(乙)》(供理工学院学生修读),是2—3个学分的学期课程。“科目甲”和“科目乙”各提供若干种典籍(比如甲10种、乙5种吧)给学生选择。这个科目也是必修,目的在加强学生对中华文化典籍“原汁原味”的学习;当然,原典之外,适量的导读是必需的。如此这般,加上应该有的《世界文化导论》科目和《世界文化典籍选读》(甲)和(乙),中外兼顾,希望做到中外兼通(应说“初通”或“粗通”才对);作为本科生的“通识课程”,夸张地说一句:亦已备矣!
不过,还有不备之处,即刚才自我提出的问题:本科生学习中华文化典籍,应该选读哪些呢?选读多少册或多少篇呢?“导论”又该怎样编写呢?即使当今有硕学大儒给出答案,选了书定了篇,学界也不一定都认同。选书定篇、编写教材,应由集体决定,各个大学自行成立小组来处理,如果是编写全国性教材,则更要成立跨大学的教授小组来成事。集体编写或编修,古今中外向来常见。“诺顿”(Norton)版的多种文学选集,“剑桥”版的多国文学史,上面提到的芝加哥大学的《世界伟大书籍》,其编写、编纂都是集体脑力劳动的成果。中国古代唐玄奘领导小组翻译佛经,《永乐大典》《四库全书》之成书,莫非集体智慧的结晶。
钱锺书有名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改用此语,我们可说:东海西海,典籍如海数量攸同。芝大的“伟大书籍”和斯大的CIV课程,显示典籍的烟海,布鲁姆《西方正典》所列数量更如大洋。典籍如海,大学本科生得以非常自由地“海选”其所好,但是,如此这般,你有你的典籍,我有我的典籍;好学敏求的学生,如想和同窗对同一典籍讨论切磋,机会却因为彼此所选不同而少了。而且,可供选读的典籍多至数百成千,似乎也就没有什么所谓“正典”了。爱尔兰诗人叶慈“Thingsfallapart,thecentercannothold”(事物分崩离析,中心难以维系)之叹,或可借来做鉴戒。(顺此指出,斯大的CIV课程资料不再在其官网出现,可能有替代的课程了。)
我倾向于精选典籍,忽然想起《红楼梦》的林如海、林黛玉父女俩——典籍量多如海,我们应该选其精金美玉,让本科生学习。而《红楼梦》这本小说自然是重要的中华文化典籍,其与诗歌中的杜甫诗、文学评论中的《文心雕龙》都可备选。不过,典籍书目如何拟定,上面说过,应该交由集体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