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咪谷的冬天(节选)

作者: 〔芬兰〕托芙·扬松 任溶溶

姆咪谷的冬天(节选)0

天空几乎是黑色的,可是纷纷扬扬的雪花却在月光下闪耀着亮蓝色。

大海在浮冰下沉睡着。在大地深处,所有的小野兽都在冬眠,梦想着春天。可是春天还很遥远,因为新年才过了没多久。

在山谷开始向山上斜上去的地方,有一座被雪封住的房子。它看上去十分孤独,简直像孤零零的一堆雪。在它附近是一个河湾,像是夹在两边雪地中间的一条墨线。整整一个冬天里,河水都在流淌。可是雪地上从未留下走向河上那座桥那里的足迹,也没有人碰过房子周围的那些雪堆。

房子里非常温暖和舒服。地下室里,集中供暖的火炉里面一堆堆泥炭在静静地燃烧。月光有时候照进起居室的窗子,照亮冬天里套在椅子上的白罩子和用白色薄纱包着的刻花玻璃枝形吊灯。在这起居室里,姆咪一家子围着一个瓷的大火炉,正躺在那里进行他们漫长的冬眠。

他们一向都是从十一月睡到第二年四月的,因为这是他们祖先传下来的习惯,而姆咪们是严格遵守传统的。他们冬眠前得吃饱了松针,这也跟他们的祖先一样。在每人的床边放好了春天到来时要用的各种东西:铲子、取火用的凸透镜和胶片、风速计……

起居室里静悄悄的,但又像随时都会发生点儿什么。

不时有人叹气,在被子里蜷缩得更紧。

月光从摇椅旁移到了起居室的桌子上,又爬到床头上的铜球那儿,直接照到姆咪特罗尔的脸上。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从第一个姆咪老祖宗开始冬眠以来,从未有过。姆咪特罗尔竟然醒过来了,觉得再也睡不着了!

他看着那道月光,看着窗子上的冰花,听着地下室火炉的嗡嗡声,觉得越来越清醒,并且越来越感到奇怪。最后他干脆从床上起来,走到姆咪妈妈的床边。

他很小心地拉他妈妈的耳朵,可是妈妈没有醒。她只是蜷缩成一个圆球,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要是连妈妈也叫不醒,那就用不着叫别人了。”姆咪特罗尔在心里说着,然后一个人在陌生又神秘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所有的钟都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每样东西上面都盖着厚厚一层灰尘。起居室的桌子上还摆着盛着十一月吃剩下来的松针的汤锅。刻花玻璃吊灯在它的薄纱袋里面轻轻地、“叮咚叮咚”地响。

姆咪特罗尔一下子觉得害怕起来,在那道月光旁边的黑暗中猛地站住。他觉得太孤单、寂寞了。

“妈妈!醒醒!”姆咪特罗尔叫道,“整个世界都失踪了!”他走回去拉妈妈的被子。

可姆咪妈妈没有醒过来。她这时被她做的关于夏天的梦弄得很不舒服,可她睁不开眼睛。姆咪特罗尔蜷伏在她的床垫上,漫长的冬夜继续下去。

天亮时,屋顶的雪堆开始移动。它滑下来一点,接着果断地滑到屋檐上,“呜”的一声,停在那里。

这时候,所有的窗子都被雪遮住了,只有一点微弱的灰色光线透过缝隙钻了进来。起居室比原先显得更神秘了,好像被埋在了深深的地下。

姆咪特罗尔竖起耳朵听了很久,接着他点亮一盏油灯,“啪嗒啪嗒”地走到五斗橱那儿读小嗅嗅留给他的春天读的一封信。信照旧压在那海泡石玩具电车底下,内容也跟小嗅嗅每年十月去南方时留下的那些信差不多。

它一开头就是用正楷大圆体字写的那个字眼“再见”。信本身倒很短。

再见!

好好地睡吧,把你的下巴抬起来。春天里第一个温暖的日子我就回到这里来。我没来的时候不要筑堤。

小嗅嗅

姆咪特罗尔把这封信读了好几遍,忽然觉得肚子饿了。

他走到厨房里。厨房也像被埋在地底下许多、许多米的深处,它干干净净,空空如也,叫人泄气。食品柜也同样凄凄惨惨。姆咪特罗尔在里面只找到一瓶罗甘莓糖浆,都发酵了,还有半包干巴巴的饼干。

姆咪特罗尔在厨房里的桌子底下舒服地坐下,开始嚼饼干,把小嗅嗅的信又读了一遍。

接着,他仰躺着,看桌子几个角底下的方木头桌腿。厨房里静悄悄的。

“再见,”姆咪特罗尔悄悄地说,“好好地睡吧,把下巴抬起来。春天里第一个温暖的日子,”他说得稍微大声了一点,接下来他有多大声便说多大声,“我就回到这里来!我就回到这里来!空气中是春天的气息,天气又温暖又晴朗,我们到这里,我们到那里,我们年年到这里,到那里……”

他一下子住了口。他看到洗涤台底下有两只小眼睛向他一闪一闪。

他回看它们,厨房照旧那么静。接着,两只眼睛不见了。

“等一等!”姆咪特罗尔急忙叫道。他朝洗涤台走过去,一个劲地轻轻叫:“你到外面来好吗?不要怕!我是好人。回来……”

可是不管洗涤台底下住的是谁,他都没有出来。姆咪特罗尔把饼干屑在地板上撒成一长条,还倒了点儿罗甘莓糖浆。

他回到起居室时,吊灯的水晶片用沉闷的“丁零、丁零”声迎接他。

“我受不了了,”姆咪特罗尔对吊灯说,“你的声音我听厌了,我要上南边去接小嗅嗅。”他走到前门要把它打开,可门被冻牢了。

他抽抽搭搭地哭着从一个窗口跑到另一个窗口,一遍遍地试着把窗户打开,可它们同样被冻得牢牢的。于是,孤独的姆咪特罗尔跑上顶楼,好不容易才打开了扫烟囱时用的活板门,爬到外面的屋顶上。

一股寒气向他袭来。

他气也透不过来,身子一滑,滚到了屋檐下面。

姆咪特罗尔这就不由自主地给扔到了外面一个陌生并危险的世界,有生以来第一次落到了一个雪堆里,雪都没到了他的耳朵。他觉得自己丝绒般光滑的毛皮上有刺痛的感觉,很不舒服,但同时鼻子闻到了一种新的气味。这气味比他闻到过的所有气味都厉害,有点吓人。不过这让他完完全全清醒了,对身边的一切大感兴趣。

山谷笼罩在灰色的光线之中。它也不再是绿色的,而是白色的。一切本来会动的东西都不动了。四周没有一点动静。一切有棱角的东西,现在都变成了圆的。

“这是雪,”姆咪特罗尔悄悄地对自己说,“我听妈妈说过,它叫作雪。”

姆咪特罗尔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这时候也正在悄悄发生着奇妙的改变:他那身丝绒般的毛皮决定长得更加毛茸茸的。它决定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件冬天的皮大衣。这得要些时间,不过它至少作出决定了。这总是件好事。

姆咪特罗尔费力地在雪上走。他走到下面的河边。河是同一条河。在夏天,它是透明的,一向流得很快,十分欢腾地穿过姆咪特罗尔的花园。但现在它完全变了样,它变成了黑色,没精打采。它也成了他不认识的新世界里的一部分。

为了安全起见,他去查看了桥和邮箱。它们和他所记得的一样。他把邮箱盖掀起一点,里面没有邮件,只有一片枯叶,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他对冬天的气味已经开始习惯了,它不再让他觉得奇怪。

他又去看茉莉花丛,只看到枯枝乱蓬蓬的。他想:它已经死了,在我睡觉那会儿,整个世界都死了;这个世界属于我不认识的什么人,也许属于格罗克,它不适合我们姆咪。

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他拿定主意:如果大家都在睡觉,只有他一个人醒着,那么留在睡着的人当中只会让他觉得更糟糕。

这就是姆咪特罗尔为什么会走过桥,上了山坡的缘故。他留在雪地上的那些脚印很小、很小,可是它们很坚定,在树木间穿过,直指南方。

海岸的西边,有一只小松鼠漫无目的地在雪地上蹦蹦跳跳。他是只傻松鼠,爱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有条了不起的大尾巴。

说实在的,不管什么事情,他从来不会想很久。他只是有这么一点感觉而已。他最新的感觉就是他窝里那个垫子上的疙瘩太多,他要出来找一个新的垫子。

这会儿,他不停地咕哝着“垫子”,提醒自己别忘了要找什么东西。他是很容易忘事的。

这只小松鼠蹦蹦跳跳地走到这里,走到那里,在树木间走,在冰地上走。他把鼻子伸到雪里,想想,抬头看看天空,摇摇头,又继续蹦蹦跳跳地走。

他来到一个山洞前,跳了进去。可他一到那里,思想就再也不能集中了,因此把他的垫子忘了个精光。他忘了垫子,却坐在自己的尾巴上开始想,大家也可以说他是一只“有了不起的小胡子的松鼠”。

在洞口一大堆雪后面,已经有人在地上铺了干草。在干草里有一个大纸板箱,它的盖子稍稍掀开了一点。

“这就奇怪了,”小松鼠有点惊奇地说出声来,“那纸板箱原先不在这里。一定搞错了。要不然,这个洞不是那个洞。再不然,我不是原来那只松鼠。不过这些我都不信。”

他把箱盖的一个角掀开,把头伸进去。

里面很暖和,好像满是柔软、舒服的东西。小松鼠忽然记起了他的垫子。他用尖利的小牙齿咬住那松软的东西,拉出来了一簇羊毛。

他拉出来一簇又一簇羊毛,很快,他就有了一大捆。他用四个爪子干得更起劲了。他高兴得不得了,了不得。

忽然之间,像有什么人要咬松鼠的腿。他像闪电一样飞快地离开箱子,犹豫了半天,然后心中的好奇渐渐多于害怕。

很快,就有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脑袋生气地从被他掏了一个洞的羊毛堆里面伸出来。

“你们都来了。你们!”哇哇叫的是小咪咪。

“我不知道。”小松鼠说。

“你们把我吵醒了!”小咪咪凶巴巴地说下去,“你们吃了我的半个睡袋。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可小松鼠都傻了,已经又忘了他的垫子。

小咪咪哼了一声,从纸板箱里爬了出来。她盖上箱盖,她姐姐还睡在箱子里面。她走到洞口,伸出爪子摸摸雪。

“雪原来是这样的,”小咪咪说,“人们的想法真有趣。”她搓了一个雪球,第一下就打中了小松鼠的头。接着小咪咪走出山洞去拥抱冬天。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从结冰的山崖上滑下去,狠狠地摔了个屁股蹲。

“我明白了,”小咪咪用威胁的口气说,“他们以为他们逃得了。”

接着,她忽然想,如果一个小咪咪四脚朝天会是个什么样子,便不禁咯咯地笑了半天。她查看着山崖,想了一下。接着,她说:“好,来吧!”说完,她便在光滑的冰上绕来绕去地往下滑。

她这样又滑了六遍,觉得背上有点冷。

于是小咪咪回到山洞,把她那正在睡觉的姐姐从纸板箱里倒出来。小咪咪从来没有见过雪橇,不过她显然觉得纸板箱可以派上好多种合理的用场。

至于那只小松鼠,他正坐在林子里茫然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

他已经记不起他那条大尾巴,也记不起他出来到底要找什么。

姆咪特罗尔朝南边还没走很远,黑暗已经在树底下爬行了。

他每走一步,爪子都深深地陷到雪里面,雪一点都不像原先那样让他觉得兴奋。

林中静极了,只是不时有一大团雪从树上扑通一声落下来。落下雪的树枝摇晃几下,一切又重新静了下来。

姆咪特罗尔想:这个世界睡着了,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只有我一个人得走啊走,一天又一天地走啊走,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地走啊走,直走到我自己也成了一堆雪,没有人能再认出来。

就在这时候,林子像打开了一个口,他面前是另一个山谷。在这山谷对面,他看到了孤山。孤山的那些峰峦朝南像浪头一样滚滚而去,它们从来没有比这时候看上去显得更孤孤单单的了。

直到这时候,姆咪特罗尔才开始觉得冷。傍晚的黑暗从隘口爬出来,慢慢地爬上冰冻了的山峦。山峦上面,在黑色的山的衬托下,雪闪烁着,像些尖尖的狼牙。四周全是白色和黑色,显得十分孤寂。

“在世界的那一头,小嗅嗅正在什么地方,”姆咪特罗尔在心里说,“他正坐在太阳下剥着橘子皮。如果他知道我为了他正在这里爬这些山,那我就能接到他。不过,今天我恐怕接不到他了。”

姆咪特罗尔转过身,慢慢地又回到来时的路。他想:我得去给所有的钟上发条,那样也许能让春天来得稍微早一点;要是我打破什么大东西,有人也可能会醒来。

(摘编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姆咪谷的冬天》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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