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湘、九嶷,水绿净,唾不得

作者: 蒋仕

深秋季节,我去了一趟衡阳,目的地正好在石鼓书院边上,我便时常进去走走。

在绿净阁上,我看见蒸水与湘水相汇,形成深阔的蒸湘绿波。心想,唐朝的蒸湘之水应更加澄澈,才会让昌黎公在衡阳的合江亭中,为后世留了美轮美奂、不染一尘的诗句:“瞰临渺空阔,绿净不可唾。”我又望向不远处一座矮小山峰上矗立的来雁塔,正好看见一只孤雁从来雁塔方向朝合江亭飞来,不禁思绪翻飞。此雁是来雁还是回雁?而我是来雁还是回雁?直到看见这只孤雁落在绿净阁旁的草丛中,我的思绪亦如这只孤雁一样,掉落在了古中国哲学文化的丛林里。正当我难以自拔之时,有游人经过落雁歇脚的草丛,惊起了孤雁。此刻,我听到孤雁振翅的声音,这种声音仿佛带来了平沙落雁的琴韵:“鸿雁来也楚江空,碧云天净。长空一色,万里动微茫,江涵秋影。”又仿佛是初唐被逐出长安的子安,那惊世骇俗的纵情一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我想,写出“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子安先生,应该是到过衡阳的,只不过不是公元675年。《旧唐书·王勃传》记载:“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公元675年9月9日,三尺微命的王勃,确实正在离衡阳千里之外的滕王阁。《滕王阁序》惊艳了闫都督的满座宾朋。王勃顾不上惊愕得下巴还未合拢的新“粉丝”,丢下手中的毛笔,玉树临风地迈出滕王阁的门槛,加速跑向码头。他大步跑过码头连接小船的踏板,没等一会儿,船就扬帆启航了。他站在洪州去章江的客船甲板上,向回过神来的闫都督率领的和赶到码头的一众五体投地的新“粉丝”挥手道别,直到船渐行渐远。他这次行程的目的,应该是第二次去交趾县看老父亲。

笔者推测,王勃第一次去交趾县的时间应该是公元673年,他就是在这一年看过一次衡阳之浦上空的雁阵。他是随着被自己连累的父亲同赴贬地交趾县的。所走的路线,应该是从洛阳走陆路经南阳、襄阳、荆门、荆州,从荆州入长江,顺流而下到达城陵矶。他没有心情观览洞庭湖中的君山,便进入了湘江。王勃经过衡阳合江亭时,看到了河岸芦苇丛上空飞起的雁阵,看见蒸湘深秋的绿水,映照着落霞和孤鹜齐飞的倒影。此刻的王勃和父亲,正在经历有生以来的至暗时刻,没有心情在衡阳之浦停留喝几碗酒。如果王勃没有害惨父亲,又正好歇脚于衡阳的话,那么,子安先生定会顺着酒势为衡阳人民吟诗一首。也许,“落霞与孤鹜齐飞”的诞生地,就不会是洪州啦!

王勃继续溯湘江而上,到达零陵萍岛,在潇湘水的汇合地,经湘水来到全州,途经合浦郡、钦州,过防城,进入交趾县县衙。可以肯定,如果公元673年的王勃没有途经衡阳,没有目睹衡阳合江口上空的雁阵,那么他就不会把公元675年《滕王阁序》中的衡阳雁阵,写得如此真切,如此凄凉哀怨!

唐宋文人,大多数是不喜欢衡州、永州、雷州、桂州、琼州、崖州等蛮荒之州的。要么被贬谪,要么被流放,等他们到达衡阳时已身心俱疲,如若再往天涯海角的崖州而去,绝大多数被贬者,活着回到中原的念想几乎就此破灭!如是才有了“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的诗意。至于像苏老夫子那种豁达境界,“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天下又能有几人?

从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看似写水的“绿净不可唾”,到晚清邓石如比拟的境界“秋水文章不染尘”,实质是文人为人为文的理想境界,像这样的境界,试问天下能有几人做得到呢?但文章巨公昌黎先生做到了!也许是他在衡阳合江亭上看过绿净的蒸湘之水后,茅塞顿开,一生才致力写“质朴无华”的文章。

我从九嶷到衡阳玩儿,在石鼓书院看合江亭、来雁塔、孤雁,在绿净阁上被绿净的蒸湘水感动,想到王勃、韩愈、杜甫、寇准、苏轼、楼钥……于是,怀揣着文章巨公的“绿净不可唾”,从衡阳回到宁远,立即去九嶷山中寻秋水,找绿净到别有韵味的潇湘源头水。这几日,正好碰上雾锁舜峰、雨韵出来的五色九嶷山。看着各种形态的石头,在九嶷溪水润养下,流露出雍容稳重、安逸淡定的气度。在这种环境里形成的溪潭,很是通透,一眼见底,如宋代文人楼钥化自韩公的诗意“水真绿净不可唾,鱼若空行无所依”。衡阳之浦的水绿,但因深阔而不能见底,是以藏得住大鱼。如果,你随意向绿净的江中吐一口口水,便是对蒸湘神的大不敬;九嶷山溪潭中的水绿,看得见溪鱼在其间自由悠闲地游乐。此刻,鱼儿似乎生活在没有隐蔽依托的世界里,如果你随意往水潭里吐一口口水,不就是在造孽吗?这样会惊扰和玷污那些没有任何戒备,正准备羽化登仙的鱼儿。

我在九嶷山中住了几天,一到夜深时分,就在思量:从九嶷流到衡阳的水,随着九嶷的水游到衡阳的鱼,都是一脉渊源。九嶷的水和九嶷的鱼,是来到了衡阳,还是回到了衡阳?亦如来雁塔和回雁塔一样!其实,衡阳只是驿站,来和再来,回和再回,都说得通。来衡阳的雁少了,再来衡阳的雁也就少了。正如寇准在《舂陵闻雁》诗中写的那样:“谁道衡阳无雁过,数声残日下舂陵。”不过,每个时代都有人吃雁,尤其是现代人,把能够回衡阳的雁弄到锅里煮着吃,吃剩下没几只了,因此,能再回到衡阳的雁也就少了。

其实,不管是人还是雁来来回回,不管是水还是鱼来来回回,根据自己理解的天道轮回,世间万物都运行在循环不息的九天之中!如太极鱼一般。而写《太极图说》的理学宗师濂溪先生,就长期生活、求学于衡阳,他又从衡阳游向更加深邃的无极世界。因此,很喜欢苏子的《临江仙》:“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感谢衡阳绿净阁,是您让我忽觉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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