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状

作者: 钱幸

玉蕊挂壁

白水州地处北方,属于下州。下州刺史张浩贵遇到大难事了。说大、难,可丝毫没虚张声势。其司户参军都一跑了之了。

府衙前壁上,挂了一串玉蕊。玉蕊花来自国都长安唐昌观,仅在夜间开放,白日闭合。此花一经开放,掩映银辉,如若月下美人。花蕊曲长,从花苞炸开,花丝弯身探出,串串妖艳如烟。清晨,花幕散去,满地飘然。早年间有传闻,说一及笄女子穿绣绿衣,垂髻双鬟,容色温婉,有三仆跟从,皆着黄衫。四人下马以白角扇掩面,到玉蕊花畔,女子令仆取花数枝,烟飞鹤唳,轻风拥尘,后尘飞灭。众人再望,彼已升至晴空,方悟此乃仙迹,遂传遍长安。

玉蕊盛放,看上去是极丰美的盛景,但张浩贵吓得往后踉跄几步,心跳陡然急了。无他,这玉蕊花是杀手团“教坊”的谒刺,也可称“门状”——见清晨零落的玉蕊花瓣,如见“教坊”潜入。

意思是,此门户内之人,得罪雇凶者,将性命不保。

“教坊”杀手团,出手从来不失。

当时唐朝刺客风气颇盛,突厥、契丹、铁勒、吐谷浑、回纥各族杂胡入驻中原。胡人粗犷好斗,迁徙内地,戍边征战。武举又助长了官宦子弟习武之风,再加上朝廷新设节度使,中央管控乏力,各地势力驱使刺客绞杀政敌。贫下之士成为刺客,亦为出人头地之举。一时,有名刺客,多被权贵或藩镇官吏收买、豢养。而“教坊”杀手团依旧名气颇深,他们不同于其他,是一群有志之士。雇佣者多为江湖要人,为的是大唐社稷或黎民苍生。所以百姓拥戴,官人护佑。谁家门前挂了玉蕊,得先扪心自问,是否悖了祖宗规矩,行了伤天害理之事。当然,门前见到玉蕊,亦等于头拱到了阎王爷地上。花瓣尽数凋败之时,即为“教坊”动手之际,让人防不胜防。“教坊”杀手以目标明确、无情残忍、战术精湛而闻名江湖。众人猜测,其中肯定有行动极其矫捷者,有善毒者,有善于模仿者,又有人说里面有女子。但因刺杀对象多为达官贵人或江湖悍匪,难度极高。具体他们如何斩杀,怎么配合,无从知晓——见过的,都已身绝。

听说凡见玉蕊挂壁的,有连夜逃窜,客死他乡的;有藏于地下,一把火烧光,人翻出来,皆成煤块状的干尸,虬结一团的;也有人听说此事后,主动取下玉蕊,故意伤人,投入监牢,以为那儿固若金汤,结果在吃下当晚稀松平常的狱饭后,毒发身亡;也曾有一位狡猾之徒立即报官,其跟在参军左右,以求庇护,参军在审判一卖腐肉的,正欲问斩呢,这厮走跟前凑热闹,一眨眼之际,掉了脑袋的,却不是那卖腐肉者——而是这藏起来的狡猾之徒。

张浩贵遂请求邻州他的好友——上州法曹参军前来支援。信使车马两日才至,只说:荷花已盛极,特邀来赏玩,速!速!

这位法曹参军叫陶知衍。其眉清目秀,武艺高强,据说能飞檐走壁,轻功重功、斧钺刀叉,样样在行。他跟张浩贵早有交情。两人曾就两则杀人案,飞鸽传书往来,讨论争执不休,同气相求,交情甚笃。

一则仇杀案为周氏兄弟替父报仇案。周智寿、周智爽其父被族人所杀。兄弟二人手刃仇人,又到县衙自首认罪,都自称主谋,真假难辨。经数年,无法定夺。后有人指认周智爽为主谋,官府遂判其死刑。其受刑时刻,神色自若,以“父仇已报,死亦何恨”交上结书,而其弟周智寿顿绝衢路,收智爽尸,舐取智爽血,见者莫不伤焉。此案悲哉,绵绵难绝。而另一则仇杀案,则是莱州人王君操之父被同乡人李君则斗殴致死。李君则外逃数年,弗获。彼时王君操年幼,后等待数年,待到朝廷更迭,自隋至唐。而凶手以为朝代更替,不应再罚,回至家乡,终于被王君操手刃,剔其心肝,啖食立尽。杀人偿命是律令规定,而王君操以“父仇不可同天”从刑宪,终被赦免。

两案均为父亲被杀,子为父复仇杀凶,却生死有别,结果迥异。张浩贵认为是司法官员肆意妄为,而陶知衍则以为王案判决时,考虑到为父报仇的行为符合孝道。陶知衍道,左右不过是道理,但人命关天,周氏兄弟亦为孝道。不过,王君操正值前后变更青天,世代迁革、不虑国刑,照《永徽律》“谋杀人”条:其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按律,其行当斩。州司原该据法处死,但太宗特诏,原免,亦无可厚非。而周氏兄弟杀人,则为典型谋杀。对议谓之谋,与《永徽律》中以“造意者”为首,智爽先谋,故其首犯,当斩。张浩贵则评说,王案若在他手,则一定斩杀处决,以正典刑。

两人唇枪舌剑,多番书信来往。终于达成一致:处朋友,不理国事。双方隔空哈哈大笑,虽天各一方,仍共邀举杯赏月。

女子杀夫

这一次,陶知衍收到传信,对两个“速!速!”颇感意外。

这张浩贵大耳厚墩微垂,说话慢慢悠悠,处事不疾不徐。当年他主政一方,颇受微词,因他性情中人,好色贪财恋杯,其在后院开辟温泉,声色犬马,极尽奢华之能事,又酷爱收集。半年前,他邀约陶参军饮酒,用的是越窑青瓷。器壁减薄,色泽青绿,茶汤醇厚,杯身温润。又说他里榻上的画,是吴道子真迹。

终日埋首于浩繁卷帙中的陶知衍只是羡慕。

陶知衍刚到刺史府衙,就见张浩贵满面愁容。居地荷花垂了硕大花冠,午后池塘里波光潋滟。一众爱妾都面上悲戚,张浩贵亦无心赏荷,头也耷着,其一爱妾取来鹦鹉杯,取酒装于大酒樽。酒樽比普通杯子大一圈,底部中空。另一爱妾烧火,用以热酒,再以杓分酒。

喝下酒,张浩贵就有些醉了。一醉就抓住了陶知衍的白夹衫,说道,今日请你,不为看荷吃酒。只知你功夫了得,解我忧愁,救我性命。

你这上马统军,下马治民,能有何忧何愁,何以要救?

不瞒兄台,“教坊”要来。门前已有一串玉蕊,花落尽之时,便是我人头落地之日。近日里,惠风祥和,尚有三两点花骨朵,留我一命。跑是跑不脱的。这偌大的白水州,往哪里去?我堂堂下州刺史,脸往哪里搁?

你得罪了什么人?陶知衍沉吟,接着一笑,恐怕得罪之人众多,不计其数。他睃着张浩贵脸色。张浩贵不懂陶知衍笑什么,称自己无甚把柄。只前几日,判了一女子杀夫案,那女子看起来柔弱病身,杀人凶器也难寻,其夫死状可怖,脑瓜崩裂。此案有些蹊跷,准备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三司推事”定夺。此外,再无其他。陶知衍打望了下壁前悬挂的玉蕊,最后两只花苞已蓄势待发,想必当晚就要盛放,继而凋落。事不宜迟,便说,叫女人上来。

于是传罪女。罪女着青色粗褐汗衫,入门便跌跪在地,一看就是已被动刑伺候过。陶知衍略皱眉,搜过身吗?张浩贵说,早已搜过。陶知衍下腰拧过女人下巴,女子面目狰狞,睃见陶知衍。陶知衍仔细打量她,问,凶器在何?女人不答。陶知衍又问,家里做什么营生?女人亦不答。张浩贵笑说,卖肉的。陶知衍问,行凶是腊月?张浩贵说,你怎么知道?陶知衍道,今年腊月格外冷,肉搁在窗台,都结冰了,如若棒槌。

女人面色已苍白。张浩贵陡然懂了,说,这就不用移交了,凶器有了!陶知衍点点头,道,拿手出来。女人伸出漆黑的手,指甲处洇满黑血,指甲盖已接近剥落,只剩一小层皮,一看就是用过极刑。不待他说什么,一众长史、司法围拢上来,从女人背后一脚踢去,女人趴倒在地上,被五花大绑就地擒住。张浩贵道,来人,先押入牢中。

张浩贵问道,是因为她吗?这不是我抓错,是“教坊”错了。

陶知衍道,凶器不察,这女子被你用刑到都快魂飞魄散了,我看你还是消停些好。当务之急,不是找“教坊”来的原因,而是要想办法化险为夷。

张浩贵来回蹦跳,只差抓耳挠腮,那“教坊”杀手如何防?究竟几人?陶知衍吃了口茶说,倒也不用紧张,这玉蕊只剩最后两苞,稍一晒,就落了。该来的就会来,左不过今晚。今晚不管谁来,都会有刺客混入。既来之则安之。不要着急,我们慢慢等。随着蒙顶茶在茶杯中渐渐淡下色来,张浩贵眉头慢慢舒缓,讲起这些年白水州政事,自称其无为治理,有负皇恩,愧欠于民。

陶知衍略笑道,早先,白水州连年大旱,河道淤塞,通行受阻,庄稼歉收,百姓屡有怨声,亏得你向吏部请奏,疏凿河道,采用“井邑”劳役方法,增设蓄水泄洪工程,工毕泉出,山泽作气,江湖发源,积为长流,一解旱涝之害。又有大批女巫赴各地名山大川为皇帝祈福,女巫由宫中太监护送,每至地方,干预州县事务,索要通行便利。听说有一绝色女巫大耍威风,对州县大臣闭门不见,你却径入馆内,令左右将其推至驿馆门阶下,斩首示众,没收其财物。女巫们自白水州过,百余人,仅余一半。最终,无人申诉,并未惊动皇帝,你哪儿是无为,是大大有为。

张浩贵的目光从陶知衍脸上扫过。接着,笑笑,满脸的褶子荡开漾,显出舒懒神色,吃茶!吃茶!他对恭维话颇为受用。喜笑颜开,随即叫来左右,安排一场歌舞《拨头》。

贪念之斩

《拨头》是西域故事。胡人之父被虎杀死,胡人披发素衣上山寻尸。只见那优伶扮上胡人装扮,左右摇摆,边走边唱。山有八折,曲有八叠。一曲唱罢。

陶知衍道,妙啊。“妙”字刚从嘴里落地,那扮猛虎之人把虎头一掀,满身装束往台下倾来。虎身下,抽出一柄亮晃晃的长刀,刀刃锋利如光,从张浩贵身边腾过。陶知衍一把将他推过去,张浩贵在地上翻了滚,躲在立柱后。那扮虎之人大笑,旋即长刀落地。

双手展开,虎头脱落,整个人慈眉善目,喜笑颜开,根本不像杀手。只见他脚上猫步,身体倒垂在梁上,稳稳地走一圈。一众人等拿着刀叉在下面围捕。

扮虎之人披发素衣,龇牙咧嘴,做怪异状,嘴里长吟: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他一脚踩到司马头上,忽然起身,只见司马双目瞪大,浑身觳觫,身子一歪,如棉花遇水,倒头坠落在地,整块头皮已被刮去。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这时才瞧仔细了,原来这扮虎者脚上刀光亦一闪。接下来,左右引来弓箭,要射而杀之。万簇齐发,只见扮虎者黑影一闪。

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

一把把箭悉数钉进房梁,入木三分。扮虎者轻笑一声,踩着箭镞,直接飞起,脚上短腰靴直冲着张浩贵。廊柱后的刺史慌忙逃窜。

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扮虎者一脚掠过他头发,几近刮掉头皮。踏到门槛,略一转身,再次进犯。陶知衍捡起地上的刀,长刀与足刀环佩叮当。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吟至此,刺客已下全部杀力,下脚旋即踢起,攻至张浩贵的脖子。张浩贵忙捂脖颈,鲜血从他的手缝大量涌出。那扮虎刺客发出极其欢快刺耳的笑声,喊道——就姓李!尔后,如一只倒垂蝙蝠,四肢张开,摇坠下来。众人抓住刺客。

张浩贵喊一声停,手指间鲜血喷涌不绝,他道,你为何行凶?

斩你是因“贪”!对方双手双脚被缚,面色却俨然如常,抑扬顿挫道,你用“井邑”劳役方法,设蓄水泄洪工程,劳碌百姓,苛税猛于虎,却肥了自己一人腰包。瞧这府衙内歌舞升平,琼浆玉液,极尽奢华。而我辈家徒四壁,供应你这蠹虫!我要斩了你,绝这“贪”念!他一刀劈下来,桌上的越窑青瓷应声而碎。此刻,左右动手,刀剑齐发,如同扎入一摊肉,瞬间斩碎如泥。但见刺客笑容冷在脸上,大嘴张开,笑声化成了污血,涓涓流淌。

这时,陶知衍拿开张浩贵的手。

险呐,张浩贵扔掉浸满鸡血的棉布道,幸好早做了准备。他把棉布一丢,冷冷叹道,要杀“贪”念?看他明显胡人相貌,不在我治下。他家徒四壁,与我何干?我若不贪,不去打点,当年白水州大旱,以为就可以大兴水利吗?

陶知衍笑笑,你心中笃定,便不用在意。

张浩贵往对方尸首唾黄痰一口,洇出淡淡血丝,听说“教坊”杀人团有扮演者,这便是了?陶知衍说,看来是“教坊”杀人团的“优伶”角色。此角最难防范,亏得我们先行明辨。

他嘴角往上扯了扯,眼里漫出笑意,如今,我倒有个想法。我们就这么暗自紧张,反倒夜长梦多,不如出去走走。白水州有无喜乐场所,权且放松?张浩贵也笑,没想到仁兄有如此爱好,倒甚合我意。两个人换了便衣,去了烟雨楼。

传说白水州的烟雨楼不输于平康坊,内有各色奇女子。其花魁并不固定,而是轮流坐庄。想要面见花魁,自然要多加银两。最近烟雨楼最为出挑者当属榕蓉,蒙面纱,据说有着最曼妙的声音,能唱曲讲谈。高音绵绵,直冲房梁,绕梁三日,袅袅不绝;低音则婉转迂回,遍地零落,仿佛俯拾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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