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殁秋夜，君子何以不器

吾友山涛：

见信如晤。

莫言政事。

我记得一次竹林畅饮，酒酣之际，我口出狂言：“生不逢时，君子当如竹！”

你沉静地看着我。满座狼藉，唯有你安然如山。

你说：“越是华而不实的东西，越是脆弱。”

记忆里的你，一向温和缜栗，气度如渊。你深谙隐身如晦的道理，从不予人难堪，更不会为难朋友。司马懿称病之时，你能审时度势，毅然弃官投传而去。隐居竹林，你待我亲厚，我视你如兄长。

我没想到你会在酒宴上驳我。

愠色拂面，我气急败坏地争辩，口不择言：“君子当有所好恶。宁与君子论道，不与小人争辩！”

巨源啊，当年我不理解你。你在不惑之年放弃人生的第一枚符节，我以为你是识大局的人，更是视钟鼎山林皆是梦的人。然而，同是生不逢时，你我却当真是选择了不同的人生。

为难钟会的那一次，你曾忧心忡忡地私访我。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我不服气地驳你，“世事动荡变化，但君子应该有不变的自我和人格！”我自认为没有错啊，有形的东西不断变化，无形的道却不会变。人不该轻易改变自己的人格，我又怎么能因为他司马氏得势就失去自己的人格尊严和独立精神呢？我永远不会做政治家的傀儡！

“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你叹息。

我不以为然。

有人说我轻狂无礼，纵有越万川山壑的孤勇，也不过是无知的横冲直撞；有人说我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浪漫而纯粹；还有人说我有文人风骨，内不愧心，外不负俗。

山公，你懂我。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当知道我也曾有封狼居胥的灼灼理想！

我也曾想改变这个荒唐的时代！

还记得吗？那一天，我拉着你在酒肆喝得酩酊大醉，花光了身上的钱，醉得看不清山路。我们坐在寂寥的长街尽头，细品盛夏褪去后的山野秋色。那个秋天来时静悄悄的，却十分无情。天下饿殍满地，朝野浑浊动荡，秋色还有心情粉饰人间！

那天，我哭得像个孩子。我说我生不逢时。我痛苦于这虚伪的世道无人懂我的抱负！可惜我空有一身才华，司马氏掌权，我嵇康只能隐居山林，无力改变这黑暗的世界！

我哭道：“没有人会懂我的《广陵散》了。”

你温和地安抚：“四季交替，人生多挫。你要相信，总有流觞弦歌吻醒黎明。”

你升迁前，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为你卜了一卦，是升卦。你谦逊地笑了笑，说：“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

你说，君子若不想被当成器物，还是要先低头做器，厚积德行，方能不器。不出世何以入世，不带着希冀求索，又怎知生不逢时。

你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君子如竹，却积雪堪折。

你以务实识世之迹慰风雪，我以蜉蝣缥缈之身图春华。

不欢而散。

一封绝交书，彼此成全。

今夜月竹相映，故摆旧琴作遣。

人生是一场大梦，我在离去时才恍然惊醒。

哪儿有生不逢时。

昼夜交替方有光影流转，四季轮回才有光年剪影。人生不会是一条直线，可我想—有些初心，终不能朽溃。

现在，我的手边有一豆灯火在夜色里沸腾。

孙登曾嘱托我，火生而有光，但要依托于干柴；人生而有才，但也要依托于务实。你们都曾劝我少言多做。

当下，我听说，有三千太学生要为我求情。我猜，他们救不了我。

窗外有裂竹声—应当是不合群的孤竹带着古拙的执着倒下了。

但—

纵使华而不实的文人风骨成灰，我仍要铸骨成树，为后人筑路！我已立书与朽世绝交—无论生逢何时，我还是我嵇叔夜！

山公，让我最后为你歌一曲吧：

采薇于山阿  散发于岩岫

竹殁猖剑  拂弦长啸

目送孤鸿远去

听一棵树分娩

看秋叶埋葬倦夏

三千青衿求不得一纸自由

唯冀孤竹断痕上开出荼䕷的花潮

复闻琴  知故人

大醉酩酊  愿留一枕槐安

变与不变  器与不器

生逢其时  行向三千寒洲路  行向三千寒洲路

……

何其有幸，尘世逢君。

山公，我有一子嵇绍，希望能托付于你。请你告诉嵇绍，切勿眼高手低，行事要谨慎！莫叹生不逢时，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谨记最无力、最华而不实的东西，莫过于对生不逢时的怨言空谈！

重来一世，我仍不会屈从于权贵。但我希望，嵇绍能像你一样，成为一个为民请命的人，能安于此世、登上庙堂，去改变这个残缺的世界。

朝代更替像四季轮回，人生亦如此。不论是不是君子，人总得往前看；无论生逢何时，人都要用自己的方式勇敢往前走。

明天就是行刑的日子。信写完了，我也该焚毁它了。

嵇康绝笔

景元四年（263） 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