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的天空下
作者: 姚永锋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想旅游,因为它唤不起我的生命热望和活力。没承想,一个回老家的念头,让我精神倍增。
我匆匆买了些礼物,回了趟老家—上海西南郊的欢兴村。
借住在老家的表哥递给我一串钥匙后,自己骑着摩托车到镇上住去了。我还在辨别手里的钥匙,他复返,说了句:“河滩边有只船。”
说完就走,他还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他一定是记起四十年前的那件小事。我点点头,笑了笑。
那是小学暑假里最无聊的一天。
小伙伴出门做客,暑假作业未到赶工时段,“小霸王”里的游戏早已通关。
吃早饭时,我听到表哥在和我父亲打招呼,说他的“白丝网”下在附近河里,船拴在我家河滩边,下工来收。
等大人们全出了工,对捕鱼神器“白丝网”的好奇心胜过警戒心,诱着我奔向屋后。站在岸头,极目搜索河面,只有一条横里够挤两人,前后不过三米的油木船,拴在滩涂口。
“网挂在船头?”
见四下无人,我胆子大了起来。我用力拉缆绳,船像是被河水镇住一般,只晃动不游动。“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我迅速脱掉衣裤,顺绳摸向船。双手把住了船的檐口,准备憋劲蹿上去。几次失败后,地心引力将我砸进船的底部。
要不是表哥的工具柜钥匙落在船上,我便没有机会跟他学划船捕鱼。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很多事。有些事像空气,随风飘散;有些事像伤到筋的疤,想起还会隐隐心悸。
久别的村居生活,起先有些不适。一早上被麻雀打架吵醒,夜间被蚊虫叮好几个包。后来想通了,享受老家的美景,也要接受“老乡”的热情。
今日的晨雨闹醒千百种熟睡的生物。青草、小麦、野花、泥土、蚯蚓……一切都那么鲜活,清晰可见。
隐逸老家中,依门观落雨,雨倒很好看。望出去,秧苗青青,田埂齐齐。真是绿得鲜明!
老家的景,才真叫景,整个村浸渍在绿的海洋中,还不只是单纯的绿,还有形形色色的花。人在村中,如在画中。
当我跨出门外,迈开大步,径奔田间的时候,天空中只剩几片薄薄的云,飘来飘去。看来是下不成雨了。
雨水打湿过的水泥田埂,干干净净。自留田里的青菜那么嫩,片片沾满累累雨珠。
此刻,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儿时的联系。
几个小不点儿背着书包,三四里路走下来,总能遇到很多同学和飞鸟。我们常常“另辟蹊径”,抄近路从田间中钻过去。看菜花变菜籽,看插秧和割稻,看“行云流水”,看日出日落。
本想着寻一寻儿时的走读滋味,没想到,被蛇游过路埂的尾影,弄得一身鸡皮疙瘩。
年岁真不教人勇敢。我的胆子越来越小,嗓门儿倒是越来越响。虽说蛇会变成美艳的女子,但我无意撩拨,捡起一块石头往草丛里一丢,确定它已离开,于是便蹦跳着越过那段路。接下来,徒步的兴致也就没那么高了。
我想起表哥留的船,便拐回屋后。解绳索,跳上船,坐稳操起桨,三下两下,船便顺滑到河中央了。划桨起起落落,水声哗啦。
晨起细雨并未使中心河水位上涨,我也不在乎沾湿的衣裤带来的冷意。倾听着燕雀的合唱,感受到中心河的脉搏跳动,小船随着木桨的划动,游向前方。
向左岸望,一群鸭子在泅水,不时叫自己的名字,有点儿像原生态的合唱。我也学着叫:“嘎!嘎!嘎!”
东岸的果园,满树的橘子,都着了色,发出香味,甜甜的空气,闻着醉人。树映入河中,倒影比本身更鲜灵。
中心河经过清淤疏浚,堤岸修葺,水流畅行,水质清澈。时移世易,农村人对绿色家园的守护意识越发深刻。往昔河边淘米、择菜、洗衣的旧景不再,西瓜皮、塑料袋亦不再任其漂泊。如今,香风细细,河水汲汲。
我收了桨,点了支烟,浓烟从两个鼻孔里流出来,和香气一起飞升,或溶入水里。离开小市民生活圈,在清爽的河面上畅快地呼吸,确是非常舒服的事。
身体放松,思维放松,我又捕捉到童年片刻。
在热燥灼人的暑假里,小伙伴们在中心河尽情地游玩。会游水的,两臂往前一扒拉,半个身体都能挺出水面,像鲤鱼一样,尾巴一甩,往前直窜。学游水的,手捧木盆子双脚上下踢腾。“狗刨式”的练习弄得河水浑浊,泥水四溅。岸边劳作的大人们笑声四起,时不时地还要说些吓人的水鬼找替身的故事,想激起我们心中的恐惧。彼时的我们总是不怕天不怕地,勇敢向前进。这些乡间传说,有时候还真让人产生错觉。
我本想再划几桨,可船仍在行走,像是有人在水里推着。应该没什么吧?我小心翼翼地向后看看,只有淙淙河水。可当我回转头时,小船正冲向岸壁。我慌忙急促地用桨调整,坐到左边划几桨,坐到右边划几桨。我虽然竭力想保持镇定,心脏却一直在胸口狂跳个不停。小船渐渐稳住了。此刻,我意识到耳朵都涨红了,每一次呼吸变得疲乏。
因为太用力且还没吃过早饭,我即刻止住这场探险旅程。
拢了船,我小声哼着即兴编的曲子,逃跑似的奔回屋。早饭摆出来了,水泡饭配咸鸭蛋,一样可以吃饱。妻子抓着牛奶瓶子冲泡咖啡,问:“你去哪儿啦?”
“嘿,去给麻雀劝架,首战告捷。好久没有这么热血沸腾了。”我大声说,“待会儿我来收拾桌子!”
回笼觉醒来,已是傍晚。睡眠质量真好,果然运动是治疗失眠的良药。我提起一条板凳,在老家檐壁角找了个可以静看落日的位置坐下。
晚霞的形状出来了。忽而幻化出一身橘色的大象,忽而又幻化出一身渐变色的斑马。村里老农背着霞光锄田摘菜。如梦似幻的美景,足以感动心情。
在田埂头,垫坐在锄头的柄上,插秧的父母不时也上来喝水。喝完了我又回去打。我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兴致,开始拿从泥里钻出的蚂蚁出气。母亲也就看出来了,笑道:“你去玩吧!”我转头向着村口跑。秧田里阵阵笑声。
村口的中心河桥下,不知几时运来了一个个大得可以当作房子住的水泥管子,滚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有沙,堆成一座座山。没有几天,我们故意到沙堆边上玩,去踩一脚,看着土黄色的沙石迅速掉落。爬上沙堆看一看,跳到水泥管上站一站。接着,我们从一个水泥管跳到另一个上,熟悉了这样的运动节拍,我们飞跃般连续地跳着。我们把来这里玩耍,视为头等乐事。直到天黑了,肚子也饿了,我们才回家。
“妈,我回来了。”抓一把嘎嘣脆的油炸蚕豆瓣嚼在嘴里,眼睛盯着母亲做我最爱的红烧鳝筒。黄鳝是父亲坚守至午夜,一手提着用麦乳精桶做的电石糊灯,一手拿着齿状的竹板夹,游弋田间,黄鳝见光呆住,信手夹来的。每回我都闹着要跟去,可父亲说我“睡觉像死猪,雷都劈不醒”。今朝夜饭,小鱼小虾爆炒的“闸网鲜”,勾着我又盛了半碗米饭,直到刻在碗底的名字清晰可见,才镇住肚里的馋虫。
我转而便觉得自己可笑起来,每个中年人的童年记忆,背景里定有美食。
流火的夏夜,空地终归是热闹的地方。三五成群的大人在背后议论别家的长矮短宽,有些闲话连诸葛亮都想不出来。一时一事上谁家吃了亏,谁家沾了光。除了钱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也不相信还有比钱更好的东西。说得极圆极巧,不出情理之外,都在意料之中。今晚的爆料又成为田间、厂里、饭桌上、枕头边的热门话题,自然也有许多说过就忘的废话。
天真的孩童相互追赶,偶尔吵起来,要十分钟时间才能抹去不愉快,又亲密无间。我们时常争论萤火虫是从田间飞来,还是坟头,却谁都能辨清青蛙和蛤蟆的叫声。有时候我们也玩冲锋游戏。不用指挥,就能各就各位,摆开战场,徒手当枪,脚不沾地向前冲。嘴里大喊:“冲啊!”有万马奔腾之势。谁第一个冲到空地顶头,就挥动“手”枪,耍起威风。跑丢鞋的、被绊倒的都要称他总司令,来赞美他的一技之长。每回玩这类游戏,我总得到一些启发,学到一些窍门。
在老家的天空下,无论是晨曦初雨还是夕阳西下,都充满了无尽的温情与回忆。或许我们早已离乡背井,只要抬头仰望,就能感受得到来自老家的温暖。
月亮高高停在空中,非常舒适的模样。
回望这片熟悉的土地,每一寸都铭刻着我们的成长足迹。它见证了我们从毛头的孩童成长为成熟的中年人。成熟,意味着坦然自若地接受生活的波折。
中年以后,我们要时不时松一下紧绷的神经,提包远行或老家漫步,把自己调成松弛模式,不纠结,少忧虑。此时,生活必能春风化雨,善待我们。
妻子洗过的蚊帐,晾在晒台上。夏天要离开了,我们也要走了。
倘若我心中有所留恋,就要向邻居借木工刨子。刨干笋,等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