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徽因诗作的“建筑美”

作者: 李一鸣

林徽因既是新月派的代表女诗人,又是中国现代著名的建筑学家,双重身份使她的诗歌创作与建筑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林徽因并不漫长的人生中,诗歌创作只能算是她在建筑研究之外的副业。尽管她写诗的时间不长,诗作也不多,但几乎篇篇珠玉,尤为可贵的是她在新诗创作中注入了大量的建筑艺术元素,不仅创新并发展了新月派对“建筑美”的诠释,更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林诗中的“建筑美”具有全方位、多角度的特质:既体现在诗形建构的外在抒写,也包括建筑意象的内在阐释。这种将建筑艺术与诗歌美学完美融合的创作实践,让林徽因在新月诗派中成为极具个性的存在,在中国新诗史上也留下了自己特有的印记。

一、效仿古典建筑的诗形建构

在诗形建构方面,深谙建筑艺术的林徽因自然比新月派其他诗人技高一筹。她将自己的建筑艺术巧妙融合在诗歌创作中,运用字符的伸缩自如、标点的穿插,乃至短语词组的巧妙组合等方式,突破了新月诗派“建筑美”在创作实践后期“戴着镣铐跳舞”(闻一多《诗的格律》)的桎梏,践行并创新了诗形建构中的“均齐方正美”“参差和谐美”和“变化流动美”。除了诗形整体“建筑美”突出,更难能可贵的是,林徽因借鉴建筑艺术的技巧,运用语言符号巧妙组合成各式几何形态诗形,深度效仿中国各种古典建筑形式,从而缔造出时而严密整饬,时而玲珑精巧,时而灵动活泼的诗形,将新月派的诗歌“建筑美”实质表现得庄严而得体。

(一)影壁式

在传统的庭院建筑中,影壁横置于门前,直接阻挡来客欲窥庭院内景的视线,影壁后的景象令人期待。穿过这个人工屏障,庭院中的一切便尽在眼前了。这种含蓄晦涩的建筑形式,使深深的庭院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林徽因的《山中一个夏夜》初刊于1933年的《新月》杂志上,此诗表现了诗人在夏夜深山中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刻意把每节诗的后两句挪后三格。这样的诗形建构首先在视觉上丰富了格式空间的美感,疏密得宜,充满情趣;其次,它让读者产生出阅读中的穿梭感,先迂回曲折,后柳暗花明,如同绕过中国传统庭院建筑中的层层影壁,令人目不暇接又充满期待;再者,它由近及远、由浅入深,将作者对外部世界的感受有层次地剖析出来,使读者身临其境。氛围感十足的影壁式建构模式,为整首诗歌奠定了更为深邃的基调,创造出幽深神秘的意境。

(二)飞檐式

飞檐是屋顶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四角翘伸、若飞举之势的飞檐,既承担了结构上的合理性,又保证了视觉上的美观度。林徽因在《论中国建筑之特征》中就谈到过关于飞檐的布局问题。这种自然美观又独具特色的飞檐便被她运用到诗形建构中。

《深笑》是林徽因诗歌创作中期的一首诗歌,它是林徽因的建筑灵感在诗歌创作中诠释得最彻底的见证之一。《深笑》中“琉璃的檐边”和诗形建构形成了内容与形式的巧妙呼应。诗歌共三节,每一节后两行都仅有两个字,分别一退一进地排列开来,视觉上便很吸睛。以下为诗歌的第一节: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第一节以最底部的两字“分散”为基准,以上的五句依次微微上扬,向外扩展延伸至第一句的前端,直到完全能够遮盖住“分散”。此时的“分散”如同屋角,而之上的诗句就如同微微上翘的飞檐。诗形的趋势由此向上向外延扩。第五行的“灿烂”和第六行的“分散”,表明有感染力的笑声慢慢蔓延开来。再看第二节: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第五行的“挂着”和第六行的“留恋”,仿佛让我们看到那充满穿透力的笑声,飘过了雪白的墙壁,一直回荡在我们耳边。最后看第三节: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第五行和第六行“摇上”和“云天”的使用,让那笑声仿佛变成了“万千个风铃”,不停地“转动”着,顺着墙角,遥上云天,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整体往上走的飞檐式布局,让这首诗显得玲珑剔透。诗人的情感也伴随着灵动的飞檐美感呈现升华趋势,纯真而炽热。诗人由远及近,由静及动,刻意地营造了虚实相间的境界,让我们依稀听到了那灿烂的笑声,似乎也能看到那上扬的幸福嘴角。

(三)小桥式

桥在古建筑中极为常见。在文学创作中,“桥”这一意象运用也甚为广泛。小桥造型轻巧,选材不拘,布设灵活,在青山流水之间别有一番雅致。小桥式诗形建构特点是由多个短小的诗句组成,每句独立成趣,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流畅、连贯的意境。这种诗形常用于描绘景物或抒发情感,通过简洁的语言和自由的排列,增强诗句表现力的同时,将诗歌意境烘托得更加深远。这种轻巧便捷的建筑样式也自然被林徽因巧妙运用到新诗诗形建构中。

《雨后天》是林徽因早期的一首作品,也是后人研究比较多的一首诗歌。

我爱这雨后天,

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没底止的跟着风吹

风吹:

吹远了草香,落叶,

吹远了一缕云,像烟—

像烟。

此诗后半部分以第四句“风吹”为起始点,随着右边诗行的变长再到第七句“像烟”戛然而止。如此连接起来,诗形便形成了一个简约的拱形小桥,“心随风吹”的诗意内涵也由此呈现,让我们强烈感受到诗人坦荡豁达、深邃宁静的心境。类似的诗形建构还有《别丢掉》中的前四句和《一首桃花》中的前五句。

小桥式的诗形建构,让诗歌在外形和内容上达到高度统一,它们不经意间流露出诗人对自然、生活、情感的感悟。阅读之后,我们不仅享受到“建筑美”的审美体验,还沉浸其中,感受到诗人内心那份“小桥流水”般的安逸恬淡。

(四)凉亭式

凉亭式诗形建构通常以几个较长的诗句为主体,其余诗句则像凉亭的支柱,点缀其间,从而增添诗歌的韵味和层次感。这种形式与小桥式虽有些相似,但它更倾向于展现诗人内心深处的思考和情感。林徽因也常使用此诗形建构。我们在品读她深邃的诗作时,仿佛置身于清幽的凉亭中,思绪得以回荡,情感得以流淌。

林徽因的《笑》曾被新月派诗人陈梦家称为“一首难得有的好诗”。全诗共两段,每段都有主体句,其他各句均为支柱句,有秩序地排列左右,为主体句服务。第一段的主体句是“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第二段的主体句则是“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我们观察到,诗人对笑的描画仿佛一直处于电影动态的拍摄过程,镜头切换十分细微。在第一段中,诗人从眼睛、口唇开始描绘,让我们感觉到充满笑意的温柔眼神慢慢爬上了嘴角,这样的笑温润传神;随后,镜头转到了“唇边浑圆的漩涡”,灿烂的笑容一览无余地表现了出来;接着,镜头又转移到闪光的贝齿,展现了笑的勃勃生机和健康形象。第二段开场中,镜头转移到“鬈发”和它挨着的耳朵上。这笑容仿佛从鬈发爬上了耳朵,笑的幅度再一次扩大。最后,诗人又将这笑容从外表的描绘转移到心里,这份甜蜜“涌”进了恋人的心窝。笑意的蔓延仿佛洪水般让人无法抵御,还夹杂着“轻软”“痒痒的”触感,令人忍俊不禁。

除了局部镜头切换自如,诗人还注意到诗段之间整体镜头的转换呼应。第一段以“水的映影,风的轻歌”动静结合收尾,从自然中取景,仿佛是一个切换的外景;随着诗行的深入,第二段以“云的留痕,浪的柔波”结尾,将笑具象化,镜头再一次拉入外景中。诗歌从内景到外景,再拉回内景,最后定格在永恒的外景中,放大且放慢了女性的笑容之美和自信之美。

整首诗精心构制,采取主体句和支柱句结合、有序而灵动的凉亭式诗形建构,为林徽因的诗歌注入了独特的空间感和古典韵味,朝气蓬勃,富有穿透力和感染力。我们也随着诗歌的字里行间深刻感受到那笑意从挂在脸上的每寸五官逐步蔓延到心里的每个角度。

综上所述,林徽因将圆熟的建筑艺术才华渗透在美妙的诗形排列中。这些效仿中国古典建筑的各式诗形建构,灵活多变,参差错落,让我们领悟到她在诗歌“建筑美”方面更高更精的执着追求。精美的诗作利用外在的视觉效果不仅提升了读者的空间维度,还激发了读者的情感涟漪。它们既呈现出新诗“建筑美”的审美效果,又彰显了诗篇的意境内涵。

二、无处不在的建筑物意象

意象是一个外在事物与作家内心情意的综合体。意象的外在形态是具体可感的物体,内在本质是作家心中无形的情思。作为艺术表现媒介,意象实现了客观现实与主观情感的审美统一。作为建筑家的林徽因,在闲暇的诗歌创作中,各种建筑物意象自然信手拈来,在其诗歌中几乎无处不在。在她的诗中,城墙、古城楼、庭院、石桥、楼阁、曲廊、窗子、亭子、高塔等建筑物不再只是木材和砖石的堆砌,而是被赋予了生命的传统建筑物意象,成为文学的另一种表现符号。诗歌的内容因为这些古典建筑的融入得到了无限的扩充延展,诗歌的意境得到质的飞跃升华。

林徽因的诗歌中除了发挥牵引性作用的整体建筑物意象,如城楼、庭院外,还有一类频繁出现的局部性建筑物意象,如窗、墙、廊等。这些局部性的建筑物意象如散落的珠贝一般,散发着独特的耀眼光芒。

在中国传统建筑中,窗户不仅是通风透气的功能构件,更是整体设计的点睛之笔。“窗”的意象在林徽因的诗歌中被广泛运用,她的诗情往往通过一扇扇“窗”娓娓道来。因此,“窗”成为林徽因的诗歌中最醒目、最具创作特点的建筑物意象。

《忆》是林徽因一首怀念往事的诗。诗歌的第一句便直奔主题,“等在窗外”,诗人由窗外的一缕飘着香的红花,联想到自己经历的往事。这时的窗子不再是内部空间,而是一个不断向外延伸,承载着过往时间和记忆的广大空间,表达了诗人对往事的怀恋和追思。

值得一提的是,在诗作《微光》中,“窗”的意象更加升华,已不再仅仅是诗人自己心中的“窗”,“窗”的意象贯穿全诗。诗人的笔触从自己狭窄客厅的窗出发,穿进普通人家昏暗的窗。透过窗户,她观察到老百姓缺米少柴的凄惨命运,呼喊出心中的苦闷和困惑—照在窗槛上的灯光是否“仍旧是这一粒孤勇的光亮”。诗作以独具匠心的视角高超驾驭了多维空间里“窗”的意象。

我们观察到,在林徽因的诗歌中,“窗”这个意象意义深远。形形色色的“窗”或作比喻,或为背景,或起象征暗示作用。它们不仅加强了诗歌的表现力度,也极大丰富了诗歌的内涵。

林徽因的诗歌从内容到形式深受后期新月派理论的影响。新月派代表诗人闻一多提出的“建筑美”创作原则,恰巧契合了林徽因在建筑艺术审美中的所悟所感,从而激发了她在建筑与诗歌这两种艺术中交叉渗透、相互借鉴。她的诗歌对“建筑美”中的“节的匀称”“句的均齐”进行了完美的诠释,在均齐中表现整饬美,这与中国古代建筑对平衡匀称的美学追求相一致。

当然,林徽因不是完全遵循闻一多提出的“建筑美”理论。她以自身的建筑艺术禀赋和诗歌创作的灵气,从多重角度发展并创新了对“建筑美”的诠释,致力让诗歌的外部形态引发像建筑物似的艺术美感。她的诗作虽遵循建筑学上的建构形式,但其内在韵律却绝不僵化刻板,而是在规整框架中大胆寻求突破,随着感情的流动呈现出灵活巧妙的演变。这些精美的“建筑美”诗歌作品让林徽因在新月派中成为极具个性的存在,在中国新诗史上也留下了自己特有的印记。

本文系安徽师范大学2021年度人才培育项目“五四时期汉译英国诗研究”(项目编号:2021xjxm02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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