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陪读
作者: 时光听得见一
动若脱兔,是童年时期我的生动写照。静若处子的时候呢?很可惜,几乎没有。小小的我总是跟着堂哥、堂弟走街串巷,也喜欢在家里鼓捣遥控车和玩具枪,沉迷于枪战游戏。
奶奶很头疼,别人家的小女孩,一个布娃娃、一套积木就能安静地玩儿小半天,偏偏自己家的这个怎么都闲不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怎么能没点儿女孩子的样子呢?文雅娴静,这孙女是一字也不占。
于是奶奶煞费苦心,先带我去学拉二胡。我在课堂上叽叽喳喳、左扭右动,搅得老师头疼不已,最后只能无奈地请奶奶另请高明。紧接着,她又把我送去书法班,希望笔墨纸砚能磨磨我的性子。可惜我没办法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一堂课下来,不是碰翻了墨水瓶,就是趁人不备,在同桌脸上画一道滑稽的大胡子。奶奶叹了口气,又想着舞蹈班或许能培养我一些淑女气质。可我将舞蹈房当成了操场,劈叉、翻滚倒是学了不少,惹得老师哭笑不得、连连摇头,说我这样的“舞姿”更适合去练武术。
没办法,奶奶决定亲自出马,她制订了一套颇有仪式感的每日读书计划,要亲自陪我“修身养性”。奶奶小时候只念过几年私塾,虽识字有限,但对付我这个顽皮的小孩绰绰有余。一开始,她让我跟着她念《三字经》和《论语》,可惜里面的内容我一句也听不懂,总是鹦鹉学舌几句后便开始上蹿下跳。原计划每天读一小时,实际情况是我能安稳坐15分钟已是奇迹。
眼看“儒家经典疗法”彻底失败,奶奶变换了策略。她淘回了一些画满插图的故事书,比如《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童话》等。与其说陪我读书,倒不如说她在绘声绘色地给我讲故事。神灯精灵、飞毯奇遇、孙悟空七十二变、哪吒闹海……这些新奇古怪的故事把我牢牢“套住”了,我竟能乖乖地听完一小时的故事,不再捣蛋。
没多久,我甚至开始主动翻起《葫芦兄弟》和《舒克贝塔历险记》,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沉迷其中。奶奶大喜过望,赶紧频繁光顾二手书摊,给我淘回了更多的书。那个一刻都闲不住的小女孩,渐渐在阅读的世界里安静了下来。
二
奶奶或许从未想到,当年那个坐不住、闹不停的孙女,竟在读书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她原以为读书只是培养我安静性格的权宜之计,却没料到书本里的世界竟然如此吸引我,甚至成了我日后生活的核心。
硕士快毕业时,奶奶苦口婆心地劝我,趁着年轻,赶紧找个稳定的工作,寻个靠谱的对象,踏踏实实地过她认为最理想的日子:朝九晚五,柴米油盐,家人相聚,共享天伦。
但在她意料之外的是,我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拿到了博士录取通知书,还选择了一个她连名字都听不懂的专业。她只好反复追问:“社会学到底是学什么的?”我耐心地给她解释过几回,她却依然不甚明了,总觉得一个女孩子读这么多书,费这么大劲儿,有些得不偿失。
更令她诧异的是,我不仅专心读书,还开始四处发表文章,从最初的儿童科普刊物,到大众文学杂志,再到调查报告、学术论文,我的文章渐渐在不同的平台上出现。
看着那些堆在书桌上署着我名字的杂志、书稿、论文,奶奶忍不住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说:“早知道这样,当初真不该带你去读那些故事书,倒不如让你继续调皮下去,现在倒好,真是书痴了。”
我笑着回应:“奶奶呀,这可都是您的功劳。当年要不是您给我讲那么多故事,我怎么会喜欢上读书?那我现在喜欢写东西,不也顺理成章吗?”
奶奶听了更加不解,絮絮叨叨地劝道:“写这些东西又不能当饭吃,还不如早点儿成个家。”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朴素的忧虑,老人家始终无法理解,为何这个曾经坐不住的孙女,如今却甘愿在文字世界里耐心打磨时光。
可我知道,这正是我乐意选择的人生。我们彼此无法完全说服对方,但我在她的唠叨里慢慢地听出了浓浓的关切,而她也渐渐开始理解我的选择。
三
岁月催人老,奶奶的身体逐渐有些吃不消了。老家的房子被拆迁,村里人纷纷“上楼”,奶奶也只好跟着我们搬进了小区。楼房明亮舒适,她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可能少了乡间的瓜棚菜园,也可能少了鸡鸭猫狗,更少了村头巷尾那些扯不完的闲话家常。
她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忽然失去了生机,整日蔫头耷脑的。手机屏幕滑来滑去,她嫌麻烦;电视里的剧情千篇一律,她看不进去,总叹息着说:“还是以前好。”那年假期,我看她无聊,回想起小时候她陪我读书的情景,于是也试着给她买了些书。
一开始,我挑的都是些畅销书,她翻了两页便搁到一边,兴致索然。我忽然意识到,这些新书的世界与她熟悉的过往实在相距太远。后来,我索性转去旧书市场,给她淘了一些经典的老版本,比如巴金的《家》《春》《秋》,林语堂的《京华烟云》,萧红的《呼兰河传》,甚至还有我小时候爱看的连环画。
这些泛黄的书册、旧时的纸香,终于重新点燃了她的兴趣。她戴着老花镜,津津有味地一页页翻阅,有时候还会跟我讲讲过去的故事,记忆中的世界慢慢让她脸上鲜活起来。
某天,《读者(原创版)》的样刊寄到了家里,碰巧我不在。奶奶便拆了快递,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上认真地翻看起来。等我回来时,她翻着杂志说:“你们年轻人读的杂志居然也挺好看的,有些故事写得真好玩儿。”
那时的我,面对家人时还羞于将自己的文字摊开,总觉得袒露了心事。没想到奶奶竟一眼认出了那篇我写的文章—因为那一期我写的是她当年的老邻居勤阿伯。
她带着几分嗔怪,又带着笑,叮嘱我:“下次可不能把我写进去了,让别人看到多不好意思呀。”
我装作委屈的样子故意嚷道:“奶奶呀,当年您拉着我读书,也没征求我的意见啊!现在我把您写进文章里,自然也用不着问您同不同意啦。”
听我这么说,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行吧,如果你非得写,那就写吧。不过,你得答应我,写完了可得陪我一起读。”
我望着奶奶,心底忽然泛起了一阵淡淡的涟漪,像是某本读过的书被轻轻地翻到了久违的一页。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竟已悄悄交换了位置。我开始陪伴她,就如同当年她陪伴我。只是这一次,故事换我来讲。
这漫长的陪读其实从未停止,只是在不经意间换了方向,换了模样,而我们也一点点地读懂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