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雀

作者: 陈末

1

所有人的后背都是湿的,只有她的干燥透顶,在装满十二颗心脏的电梯里,我和她略熟一点。

正是炎热的夏季,电梯里人的肉身所涌动出的热浪在相互交叠,大家屏住各自的呼吸,担忧自身的热浪会像海滩上的泡沫一样推进对方的嘴唇。略显拥挤的电梯里,她的后颈恰好立在我的鼻尖处。在排风口的吹拂下,她的脖子静静地向前微倾着,仿佛在刻意回避陌生人身上推来的侵蚀。一件白色的衬衫上,散落着她黝黑的一头卷发,直达腰部,似排浪。一种均匀的女性所特有的呼吸在那茬排浪中间形成有规则的上下起伏,律动完全不变。我敢断定,她正在听的绝对是来自欧美区域的某种曲调。果然,一出电梯,她便拔掉了耳塞的连接线,一阵熟悉的乐曲从她的手机里滑进大厅,并不高扬,却足以令人胆寒。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Gloomy Sundy的原版。前奏在大厅里响起时,她摘下耳机的手还悬在半空。这真是荒谬,当她摘下那两只白色的耳塞时,好像摘下的是我那两枚作废已久的蛋。我跟在她身后,随着那前奏紧了紧浑身的肌肤。

她搬来我的隔壁已一年有余,我偶尔会遇见她,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认识,这种可笑的模糊的界线完全取决于她出现礼貌一笑的某个时刻。如果她笑了,我也跟着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如果她低着头,或者面露警惕之色,我便假装自己很忙而且并没有闲暇来留意她以及四周一切活物的存在。只是她的笑有些与众不同,一张大嘴上堆砌起来的任何一条纹路都是那么强硬而冷漠,这多少激起了我的挫败感。至少我和她还算是有过思想交际,甚至直到此时,我还在处心积虑地想在我受控的范围之内频频与她偶遇。可惜,我没有得逞。

其实,我们是认识的。在一次特殊的相亲派对上,我们分别向中介机构缴纳了一笔可观的费用,然后在干燥而闷热的苏门答腊岛上我发现了她。她在人群里若隐若现,在一个又一个绿色的敞篷帆布冷宴上,装扮成一只横斑翠鸟,而且是雄性,张着两只盈肥的翅膀穿梭在一堆单身男女中。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她的装扮,而是她的背影。她有一个弧线奇特的后背,由于肩胛骨过窄,使得她的后背和后颈窝连成了一条绵绵不绝的直线。她喜欢歪着脸庞左顾右盼,因此当她转动脸颊时,后颈的犹豫不决会频繁地拉动着那条直线上下沉浮从而形成一块凸出的四方形。在那个派对上,那块显眼的四方形常常显得心灰意冷,生不逢时。

我的手掌盖上去应该刚刚好。我想。

当我靠近她的时候,我发现,在她宽阔的棱角飘逸的唇边,画着一只单翅的工笔蝴蝶。那是一只Papiliomemnon的雌性蓝凤蝶,翅膀里隐藏着一个朱红色的斑纹。当抽签者无意决定让我和她并排站在一起时,我们又鬼使神差地并排站在主席台上最耀眼的C位,那一刻,所有的镁光灯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我偏过头问她,为什么你嘴巴上的蝴蝶只有一只翅膀?

另外一只画得太黑了,不容易看见。她悄悄解释道。

这时候,主持人命令我介绍一下自己,我顺口来了那么一下,我,李荻,意思就是如果我爱上了,那么我就是“你的”。台下笑成一片,气氛很热烈。

怎么才算是爱上了呢?主持人开始就着哄笑瞎扯。

“被你黑”的时候——我顺口又来了一句。这时台下的人笑得更加开心了,可我的腹部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痉挛,她的面部形象在我脑海里一闪,好像我就是那黑不见底的另外一只翅膀。

有智慧的男生,主持人总结道,希望今晚“你被黑”的时候频繁出现,这样你就成为我们此次相亲活动中的“黑马王子”了。听到这里,她偷偷地笑了起来,是那种压抑的、忽然联想到某种动物的冷笑。

我没有移开自己的眼光,而是仔细地窥探着她唇边的那星朱红色斑纹,这才发现,那并不是简单的工笔画里的一点,而是用朱红色的颜料轻轻地嵌在一颗水粉色的小痣上。这确实令人震慑。当她咀嚼空气,或者奇怪地冷笑时,那颗水粉色的小痣会在朱红色的斑纹颜料里相互转换,形成一个渐变色的句号。

我想黑你一下。我试探道。

你试试看。她回击我,接着又出现了一轮新的冷笑。可见以她这几分姿色,大概经常受到不同程度的试探。

在一个猜谜的游戏环节中,我笃定地握住了她的手,这是游戏开始前的要求。左右两侧都有女生出现时,必须快速牵住其中一个。我选择了她的手。结果她手上暴露无遗的青筋当场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仿佛我握着的是冷却了的一条条血管,血管纵横交错,犹如提前织好的一张生死网。

你是几〇后?我握住她的手,往我身边拉了拉。

放心,不是奶奶辈儿。她又开始冷笑,感觉到我的某种尬尴情绪后,她的冷笑变成了狂笑,是那种“某个假想恰好落在某个抵制不了的笑点上”的可笑,估计是我的什么面部特征让她联想到了某种动物吧。动物就动物,我原本就是这么定义的。

那是我们初识的第一夜。在苏门答腊岛上,她的青筋被人工编织的靛蓝色羽毛包围在喇叭状的袖口里。天晓得我是中了什么邪,握住这样一只女人的老手,那些被我睡过和即将被我所睡的女人瞬间变得寡淡起来,好像握住一只平滑娇嫩、骨关节弱小并且也没有什么人生故事可挖掘的手,多少会觉得自己活得很无知。

那个夜晚,我过分的热情令她成了热门。她被我和排在我身后的诸多男性轮番追逐着,每当有人试图过来请她参与舞会或者是无聊地充斥着某种性暗示的游戏时,我总是听见她低声在异性那里咕哝着,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的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嘴唇旁边的蓝凤蝶便随之而快速下沉,那朱红色的斑纹上笼罩着一种紧张而躲闪的烦躁,这时候,我便冲过去,再次拉着她的手,用拇指挨着那些狂暴的青筋。心想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来都来了,又何必这么骄横呢。

我是真的在救你。我超过人群的嘈杂几次三番地提醒她。

返回市里时,我们被安排在同一辆车上。坐在后排。中间留着一个空位,无人则更显暧昧。前面坐着中介机构组织方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用微信语音向上司汇报着一夜的战况,并不时地回头看看我们,好像参加完这次特殊的相亲大会,我和她这样并排坐在一起,暧昧便成了必须“成交那个事情”的前奏。

车子驶入帕岸小区后,小姑娘偷偷向我丢过来一个媚眼,意思已经非常明确,希望我和身边之人可以“修成正果”以便提高她此次出差的“项目业绩”。我看看身边之人,见她一脸正气,也就不好再拉手。只是在下车之前,飞速地向中介机构的小姑娘要了她的微信名片。

两人进了电梯间,我摁过二十一楼后,她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我猜,她应该在二十一楼以上吧?结果,电梯停下来后,她和我同时步出了电梯。原来她也住在二十一楼,而且与我门挨着门。这让我有那么一点窃喜。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管他半月还是圆月,只要是个月,总比没有要强一点吧。

要不,过来坐坐吧?我说得极诚恳,比我做项目的时候态度要端正得多。

她转过目光,与我的目光拉成一条斜线,亮闪闪的眼球里毫不犹豫地抽过来一个响马鞭。我的后腰一闪,感觉这是革命的一鞭、光荣的一鞭,它不是抽在我假装诚恳的视线里,而是抽在我的颧骨上,我厚着脸皮坚持不懈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不客气。她回敬了我一句,开始低头输入防盗门的密码。

在打开房门的时候,我的右肩膀突然一震,那是她同时打开门锁的一刹那。那一刹那,她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头也不抬地进入了她的防盗门,仿佛她从未与我同时出现在苏门答腊岛海域,她也从未扮演过一只靛蓝色的横斑翠鸟,她手上的青筋和清瘦的冷漠从未向我显露半分。这个唇边带痣的女人,那一刻我差点没有忍住去敲门的冲动,她的冷淡和疏离令我无法理解,一个看上去已经完全过气的大龄剩女能有什么来路漠视我一个深圳黄金男的存在。

仔细回味一下,刚才在电梯里,她就站在我的鼻尖下。褪去了蓝色羽毛斗篷、齐耳短发套、尖头铆钉软靴和Papiliomemnon长翅蓝凤蝶的点缀后,她的后颈窝里躺着一层幼稚的绒毛,这种幼稚的模样和我曾经握过的赤手青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同时结识了这个女人的母亲和女儿。在一个方寸之地同时结识某个异性的三代人,这在我是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在这种隔世之感再次来袭时,我将身体定了定,以示我内心的波澜不惊。大概是我压抑的气息推动了她后颈窝里半是昏暗半是明亮的一层绒毛,她忽然在我的气息里侧了侧身体,将那层绒毛倒竖起来,并且充满警惕地将自己的身体贴在了电梯门上。

开什么玩笑,“裳裳者华,或黄或白。我觏之子,乘其四骆。乘其四骆,六辔沃若”。小小电梯算什么“疆场”,更无处“扬鞭”,我当时就放松了略显紧张的身体,君子般等待着拥挤的电梯行至一楼。

其实就在相亲大会散场后的次日,我果断地加了她的微信,当时,一个显示着“金海湾闲人”的昵称蹦了出来,我的留言则是“苏门答腊岛上的黑仔”,之后便顺利地通过了微信圈的“好友”关系。由此看来,相亲大会投入的那笔见面费多少起了点俗世的作用。她通过了我的微信好友请求后,我随即发了一张自制大熊猫吸熊猫牌香烟的悠闲海报以示记忆中的某种熟知度,过了两日,她才回了一个“士兵翻筋斗”的表情包以示回应。也好,捡起来的缘分也是缘。

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动物呢?耳朵里听着音乐,身体晃动着隐匿的节拍,在同一个拥挤而闷热的空间里还要想着防备一个接近于熟悉的陌生人。真是好笑。我跟在她身后,想着她嘴唇上的那颗痣,默默地与她一前一后经过了两排对称的凤凰木。

小区里,正是凤凰木开花的时节,一路的红色落英坠落在酢浆草里,红色的落英与草丛里的紫色野花交相辉映,看上去令人心情愉快。她的脚步果断清脆地敲击着翡翠红大理石路面,使这种愉快的情绪带着一种清新的节奏。在她的身体左侧,每隔三棵凤凰木便出现一个汉代孔雀的巨大石雕,孔雀头上顶着一个纯白色的欧式花岗岩花冠,花冠里一丛又一丛的爆竹花散开肢体,从铃铛似的嘴唇里吐出一束束红艳艳的多重花瓣。她经过时,那些小而火红的铃铛小嘴在风中摇晃不停,与她的裙摆形成某种隐喻般的互动,要的就是这种结果,摇摆中的稳固。

苍天有眼,但愿发生点什么小事,好让我们可以独处。我像个烧香拜佛之人对着热烘烘的空气许了个心愿。

哎,苍天果然是有眼的,就在那些火红的铃铛小嘴即将远离她的背影时,她脚上穿着的一双白色凉鞋卡进了路面的防护井盖里。那是一个中式巴柳木隐形装置的下水井盖,她的七寸鞋跟刚好卡进井盖的一个洞眼里,大小合适,她拔了几次也没有任何松动。

我看着前方的她,一团橘色加黑色圆点的印花长裙从她的腰部泼洒开来,堆在地上,她的清瘦嵌入那堆华丽的印花裙子里,用手拔着鞋子的蠢笨倒让我觉得有点可爱。我快步跑上前去,拎起那一堆清瘦,冷不丁地笑出声。

又卡了。我扶住左右摇摆的她,这一次我用的是熟人的语调。

她哼哧着一张大嘴,端详着鞋子的后跟,顾不上理我。那个时候我更关注的不是她的淡漠,而是她蹲在地上后,领口露出的一小圈靛蓝色:那是一圈隐忍的胎记,经过岁月的侵蚀和她持久的护理后,那种蓝色具备了一种招魂似的宁静和落寞。

好久不见,我对她说。

她侧身歪在地面上,吃力地将鞋子套在自己的脚上。这时候,我的右侧胳膊被她的左手攥在手心里,一股热浪顺着我的血管流进体内,那热浪侵袭在骨缝里,好像堵住了某种情绪里的湿气。

我搞好了,谢谢啊。她抬起头来,边整理着裙摆边向我道谢。

她的眼睛欢快地对着我眼里的某种东西闪烁了一下,但是很快那东西就熄灭了,好像一股突生的火焰产生了片刻的幻觉般在我的眼前一灭。

其实中间有一次从电梯间出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衣服,同样的歌声与耳机,我们曾经那么近地遇到过。那天,我从她摇晃的频率中觉得她应该是一个人,既没有丈夫,也没有男朋友,包括临时搭伙的那种异性也不存在。因为从她的衣袖里飘出了一股被烈火燃烧后的灰烬感,就是火热的天气在一团灰烬般的肉体里找到了更为爽快的流动。不知为何,那种干燥从一个女性身上涌出来时,我的内心竟然起了一层细微的涟漪。可能在我的认知里,身边的女性,尤其是公共办公室空间的“半个同事”(大家在同一个融创空间办公,各自的工作室是相对独立的,但是洗手间、茶水间、休闲吧及大小会议室又是共用的),或者是隔段时间就要小聚一次的校友会上,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我略有了解的异性基本上与我的同类保持着某种过分密切的关联。

上一篇: 被虚构的追踪
下一篇: 总会有好故事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