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故事》中时间的空间化叙事

作者: 姜虹竹

《冬天的故事》中时间的空间化叙事0

《冬天的故事》作为莎士比亚晚期的作品,主要围绕“救赎”这一主题展开。背景设定在西西里和波希米亚两个王国。嫉妒和多疑的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认定自己的妻子(赫米温妮)与波希米亚国王有染,下令严惩王后,企图毒杀波希米亚国王,并打算杀死刚出生的疑似私生女的公主(潘迪达)。侥幸逃脱的公主流落波希米亚被牧羊人收养,长大后与波希米亚王子相恋,但他们的恋情受到波希米亚国王的阻碍。最后他们在大臣(卡米洛)的帮助下逃往了西西里,在那里公主的身份被揭晓,误会解除,这对恋人得到了两国的祝福,死去的王后也在魔法中死而复生,完成了大团圆的结局。

目前,国内外学界对《冬天的故事》中的时间研究已经较为丰富,但忽视了该剧时间书写的空间化趋势以及时间与空间的融合关系。在这部戏剧中,莎士比亚的表层逻辑是从冬天到春天再循环往复的线性时间观,但是深究其内部却能够发现,当人们的思维和视觉由线性到平面,由平面到立体不断发展和延伸时,传统的以时间为主的叙事模式最终呈现出空间化的叙事模式,主要表现为对称性、双重性,与动态、静态的结合。在《冬天的故事》的时间场域中,时间被空间化了。以显性层面观之,该戏剧呈现的是从冬天到春天,跨越十六年的线性时间线索,然而实际上,在人物心灵和时间意象的呈现上,莎士比亚打破了线性的时间观,而代之以空间化的时间,使得观众在不断回溯时间的过程中将过去与现在等量齐观。通过探索戏剧中时间的空间化表征,我们能更好地了解角色的心理状态,以及莎士比亚的写作技巧与意指。

一、时间的对称性空间

时间被空间化的最突出特征便是其对称性的体现。《冬天的故事》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几乎独一无二,因为它展现了对称的结构。“正如托马斯·R·普赖斯在1890年所指出的,这是莎士比亚尝试创作一幅双联画(Diptych)的实验,这一实验如此大胆,以至于它可能是这位天才在实现一个前所未有的构想时的最后一次尝试。”(布莱塞特·威廉《时间的大跨度:〈冬天的故事〉》)这样的对称性不仅体现在悲剧与戏剧的对称,更通过将时间系统内部转化为一种对称性空间。俯视全剧,戏剧最突出的便是其冬天与春天、悲剧与喜剧的对称。而在冬天,里昂提斯因为自己的嫉妒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孩子和亲信,呈现一种悲剧氛围,而在春天这一切又因为他的忏悔得以回归,呈现出喜剧的氛围。与此同时,在《冬天的故事》的前三幕里,舞台的核心是年长一代的角色,而这些幕的高潮部分则是马米留斯(西西里亚王子)、赫米温妮(西西里亚王后)和安提哥努斯(西西里亚大臣,负责将公主遗弃)的相继离世。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第三幕和第四幕的场景被设定在春天和夏天。春天代表着新的开端,与青春紧密相连;因此,该剧的最后两幕则将焦点集中在年轻一代的角色身上。而细察其内部,同样可以发现其对称性的表征。在一些细微的对比中,对于被嫉妒控制的里昂提斯而言,宝丽娜(安提哥努斯之妻)被他视为一个“男巫”(意谓凡是女人,绝不会像她这样肆无忌惮);而对于悔过自新的国王,她则自豪地宣称,“我的咒语是正义的”。在剧情第一部分即将结束时,小丑目睹了熊正在啃食安提哥努斯的肩骨;而在第二部分的开始,奥托里古斯(无赖,帮助西西里公主和波希米亚王子逃走)则抱怨自己的肩胛骨被强盗弄脱臼了。此外,牧羊人也曾说:“你碰见的是将死的东西,我碰见的都是新生的。”时间的空间性对称表现为生与死、长与衰、冬与春,这些都是生命的自然部分,是时间轮转的天然结果,是事物发生的必要条件。

更重要的是,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庆典和艺术作品中,拟人化的“时间”形象并不引人注目:他秃顶、留着胡须,几乎可以看作是任何一位身穿古典长袍,手持镰刀、沙漏,长着翅膀的老人形象。而在《冬天的故事》中,时间直接以一个拥有台词的剧中角色出现。莎士比亚通过一位佩戴双翼的老人扮演时间的致辞者,表现了十六年的间隔。在第四幕的独白中,时间之神将沙漏倒置,向观众展示:“现在看起来是这样。如果你们愿意耐心等待,我就翻转我的沙漏,让剧情继续发展。”通过这一倒置动作,时间之神不仅跳过了十六年,似乎还在标记戏剧情节的主要转折:预示着我们即将从一个充满焦虑、痛苦和死亡的世界,转向一个洋溢着活力、欢乐和新生命的世界。沙漏的形状本身具有对称性特征,这进一步印证了时间在这部戏剧中的对称性特点。正如我们之前所见,当他翻转沙漏时,这不仅唤起了观众对剧情结构的划分,还突显了随后发生情节的对比性质。

综上所述,《冬天的故事》通过其独特的对称性结构,将时间的空间化表现得淋漓尽致。剧中不仅在情节上呈现出冬天与春天、悲剧与喜剧的鲜明对比,而且在角色塑造和象征元素上也巧妙地运用了对称手法,如老一辈与年轻一代的交替、生与死的并置等。此外,时间之神的直接登场及其倒置沙漏的动作,更是将时间的对称性特征推向高潮,象征着从过去的痛苦与死亡迈向未来的活力与新生。这种对称性不仅丰富了剧情层次,也深刻揭示了生命的自然循环和时间流转的必然规律,使得《冬天的故事》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独树一帜,成为一部充满哲理与艺术魅力的经典戏剧。

二、时间的双重性空间

因此,《冬天的故事》戏剧化地展现了时间的双重维度,它既能惩罚和毁灭,也能揭示和恢复。“我令少数人欢欣,我给一切人磨难,善善恶恶把喜乐和惊扰一一宣展;让我如今用时间的名义架起双翮,把一段悠长的岁月跳过请莫指斥……”“时间”在此具有了时间和空间双重支配场域,宣示其毁灭和创造力。剧中前三幕的悲剧结果证明,时间足以推翻自然法则和社会习俗,结束“永远的冬季”。“十六个春秋早已默无声息地过渡,其间白发红颜人事有几多变故;我既有能力推翻一切世间的习俗,又何必屈就古往今来规则的束缚?”正如大卫·比文顿在《〈冬天的故事〉—莎士比亚必读经典》中所说,“《冬天的故事》重新定义了人类的悲剧性愚蠢行为。巨大灾难会导致人类的堕落,而堕落实质是厌世和悲观。因为人性有意摧毁自身,所以极需重生”。时间的介入使得悲剧变为了喜剧。时间之父在舞台上的出现标志着时间有能力安慰受苦的人,让创伤在时间中得到抚慰,但同时,心灵的痛苦依旧烙印在内心空间中。即使莎士比亚在表面上赋予了戏剧喜剧性的结局和救赎的主题,让里昂提斯在十六年时间的忏悔中得到谅解,但是时间并不能抹去一对分居夫妇十六年的痛苦、卡米洛在他国十六年无法返回故土的伤痛,无法扭转马米留斯和安提哥努斯的死亡、母亲缺席的潘迪达的成长。当他们团聚时,赫米温妮布满皱纹的脸也成为他们失去青春和宝贵时间的见证。因此,从这一方面看,莎士比亚更加关注的是时间与人类心灵空间的紧密联系,而不仅仅是客观流动的时间概念。人物无法改变戏剧大背景中“客观时间”的流逝,却可以自由控制内心的“主观时间”。这也更加渲染了莎士比亚人文主义创作的特征,即关注人的主观感受。人类对世界各个方面的体验是相对于体验者心态的态度而言的。这一点在奥托里古斯欢快地走在路上时所唱的歌曲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快乐的心可以走一整天,悲伤的心走一英里就累。”赫米温妮的个人经历也暗示了类似的观点:“一回的鞭策还不曾使马儿走过一亩地,温柔的一吻早已使它驰过百里。”

可见,《冬天的故事》通过时间的双重维度,深刻探讨了时间与人类心灵空间的紧密联系。莎士比亚不仅展现了时间的毁灭与创造力,还强调了人物在面对客观时间流逝时,内心主观感受的重要性。这种对人性的深入剖析,展现了莎士比亚对人的主观感受和情感生活的重视。

三、时间的动态与静态

在《冬天的故事》中,时间的空间化还表现为赫米温妮雕像所代表的时间的动态性与静态性。在赫米温妮逝世后,时间在里昂提斯的心灵空间中是相对静止的,因为他只是停留在悔恨与忏悔的回忆中,并没有展望新的生活,这一典型的例证便是他在看到赫米温妮的雕像后,却说“赫米温妮脸上没有那么多的皱纹,并不像这座雕像一样老啊”。里昂提斯对赫米温妮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六年前的时间空间之中。而赫米温妮的雕像却将她塑造为现在的样子,而并没有停留在十六年前赫米温妮的模样。赫米温妮的重现象征着时间的流逝与创伤。詹姆斯·E·杨在《记忆的纹理》中称记忆是“时间和空间创造的联合体”。雕像作为记忆的载体,通常是因为祭奠创伤事件而被竖立,象征永不遗忘的过去。因此,雕像总是打破时间的既有空间,实现了过去空间与现在空间的贯通,兼任过去与现在的连接纽带。虽然赫米温妮的雕像是缅怀的象征,但它也受到了自然和客观时间流逝的影响。雕像并没有体现赫米温妮逝世时的形象,而是在工艺细节上展现了这位已故王后更古老的形象。赫米温妮的雕像是她生前性格的纪念碑,并将她重新介绍给她的丈夫和观众。着眼于外表,这座雕像以皱纹为名调整了我们对赫米温妮的记忆。而更重要的是,赫米温妮性格的转变。尽管她缺席了十六年,她的性格还是有所改变。虽然莎士比亚并未从显性层面表现赫米温妮性格的发展,但一旦观众目睹了她与里昂提斯的互动,或缺乏互动,赫米温妮的性格发展就变得清晰起来。在这一点上,赫米温妮的雕像同时兼有了动态性与静态性。这一兼有性在舞台上呈现出时间动态性与静态性的快速转变。无生命的雕像赫米温妮本质上代表着的是静态的时间,通过固体的雕像展现固化的时间;而在宝丽娜音乐响起后,重获生命的雕像却呈现出动态的时间。动静结合的时空被莎士比亚巧妙地化用在戏剧中,让观众重新思考时间带给角色的改变。

同时,我们通过对同一空间下时间动态转换的细察和把握,还可以观察出角色的性格,以此佐证他们在剧中的行为走向。以里昂提斯为例,他在劝说波利克希尼斯(波希米亚国王)留下时,也以卡米洛之口,回溯时间到他们童年时期的美好时光;更是在称赞赫米温妮成功劝说波利克希尼斯留下时,回溯时间至他向她求爱的时空。而当里昂提斯认定赫米温妮与波利克希尼斯有不轨行径后,却将这些时空和记忆全然抛诸脑后,时间便又快速回归了现在。这一场景中,时间的快速折返正是表现了里昂提斯做事鲁莽、虑事不周、全然不顾代价的形象。记忆对他来说变为了一个空洞的能指,足以体现其内心的冷漠。时间的快速折返还体现在第五幕之中。正如上文所述,十六年的时间对里昂提斯来说是相对静止的;而在他看到赫米温妮重生后,却立马开始疯狂转动时间的齿轮,“好宝丽娜,给我们带路;一路上我们大家可以互相畅叙这许多年来的契阔”,想要填补自己这十六年来时间内部空间的空白。他并没有选择让时间停留在此刻,好好端详和欣赏十六年未见的妻子,而是急于将自己的时间间隔填充。这再一次佐证了里昂提斯内心的冷漠,时刻以自我为中心。在这一性格底色影响下,里昂提斯之前所做出的任何荒谬行为的原因也就变得不言自明了。

里昂提斯表现得好像十六年的岁月已经清除了所有的悲剧,而相对比下,宝丽娜对安提哥努斯的哀歌在这一切之后仍然存在。当赫米温妮的重生使她成为舞台的焦点时,宝丽娜却将关注点移至甚至观众都已经忘记的,自己在这一场闹剧中死去的丈夫安提哥努斯。宝丽娜的时间始终处于动态的走向,并坚守自己的记忆。宝丽娜和赫米温妮接受了过去,保留了对亲人的记忆—她们把悲剧的原始性放在了脑海的最前沿。这也在里昂提斯、赫米温妮和宝丽娜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隔阂,因为他们以相反的方式在体验时间。时间的动态性差异也使得不同人物心灵出现异质性分隔,看似喜剧的结尾却又蕴含着无尽的悲剧元素。

莎士比亚一生致力于戏剧艺术形式革新,在《冬天的故事》中,通过时间与空间的并置和融合中的各种创造性技巧的使用,他使作品从整体到局部都摆脱了传统戏剧的线形结构模式,呈现出空间立体的结构布局,但未忽视时间等客观因素。时间和空间的融合使戏剧结构由封闭走向开放,戏剧的内涵由确定变为不确定,这不仅加深了作品的思想内涵和多层面的意义,还为读者和观众打造了一个全方位、多维度、多视角和多方向的宽广想象与情感领域。同时,时间与空间的融合也使读者和观众能够从不同维度更透彻地洞察角色的性格特征,从而验证其行为的发展轨迹,以此借助创造性阅读为文本拓展出一个更为广阔的阐释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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