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暑假

作者: 明媚

啪嗒!

老方把打火机往桌上一拍,抬腿下了炕,夹着烟的手往后一背,就往外走。脚下带气生风,一步没迈好差点儿被门槛绊倒。桌子另一边坐在炕沿上的信,嘴里没说完的话不自觉收了尾,眼珠和脑袋跟着他的身形转向门口。

方嫂愣怔,看看老方的背影,再看看信,脸上表情走起马灯,最后勉强扯出一丝笑,挤出几个字“信仔,喝水”。一边说一边往信跟前推了推桌上的水杯。一下没推动,再推劲儿大了,水晃出来溅到信的胳膊上。方嫂慌忙去擦。

信从炕沿弹到地上,甩甩手臂,“没事儿,嫂子。事情就是这样,你和大哥好好思量思量。需要我做什么,再言语。”

信走了,太阳落了山,方嫂把饭菜一样一样端上桌。老方盘腿蜷坐在炕尾沿儿,右手窝夹腹前,左手肘拄在左膝上,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烟。快要燃尽的烟,勉强拽着一长截随时会掉落的烟灰,袅袅腾升的烟雾,胧着老方,朦着电视。画面中闪乎着一个大会场,好多人,你讲完我上场,又是掌声又是笑脸,技能大赛的字样和声音刺眼又刺耳,信的话又在耳边盘旋,“学校最厉害的专业是砌墙和抹灰。”

信是老方没出五服的堂弟,从小跟在老方屁股后面长大,现在一所中职学校当老师,每次回乡都来串门。小方今年中考,没考上重点,老方寻思让他上他那儿去,学门手艺傍身,将来吃口干净体面的饭,不至像他一辈子出苦力。谁知,竟然听到这话!

老方猛吸一口,烟卷燃着红圈逼向手指。僵豆虫一般的长烟灰掉落地上碎成末末,迸溅飞起,洒落在十几根黑烟蒂上。老方把手里的烟蒂往地上一掼,四溅的火花蹦出一句话:“明天跟我上工地!”

跟烟蒂一起砸到地上的话头,如闷雷炸裂,方嫂手里的鸭血蘑菇粉丝汤泼洒出来,“干什么!吓我一跳。”埋头干饭的小方放下手中的筷子,听方嫂又说,“先吃饭。”

“我就是个瓦匠,干的就是砌墙抹灰,还用花钱学?”烟雾从老方的嘴里鼻子里喷出来,随着语气呼啸。

“我不去。”小方的语声细小如蚊,脑袋垂到碗里。

“什么!”老方火烧脑门,瞬间挺直腰背,眼中放光,穿透烟雾直射过去。

“哎呀,小点儿声。”方嫂放下碗,扬了扬手,像赶蚊子,又像是想要捂住什么,“他又不是没去过,哪年不跟你上工地?拌灰,扔砖,抹墙,摆弄瓷砖,又割又贴的,啥活儿没干?”

“那是让他体验!知道老子不容易,好好念书。”老方梗着脖子,歪着嘴,“不好好念书,以后就吃这碗饭吧,当这碗饭好吃呐!”

“反正我不去。”小方猛然抬起头,不看老方也不看方嫂,起身下炕出了门。

“吃饭呀。”方嫂的眼睛追着小方的背影。

“明天上工地!”老方抖着烟嗓冲窗外喊。方嫂把一碗饭塞给他,他一把倒到饭桌上。

第二天,老方照常早起。把?抹泥板、瓦刀、托灰板、抹子上的灰又刮了刮,磕干净,装进工具包。这工具包是老方瓦工出徒那天师傅送的,快三十年了,边儿磨毛了,背带断了好几次,包底烂了好几个洞,方嫂给打了好几个补丁。前几天,又被架上的铁丝勾了个洞,虽不在包底,也离得很近,吊线坠、袋装十字卡之类的小东西就不敢放里面了,怕掉。老方干脆把它们和水平尺、橡胶锤、墨斗一起装进泥桶。检查下切割机,刀片完好,插头完好,线圈完好。筛子在工地,今儿铺完瓷砖就可以拿回来了。收拾好家把什,老方敲了敲小方的窗。

没反应。

再敲。

还是没反应。

老方旋身进屋,一脚踹开西间房门。炕上被褥整齐,桌上积木魔方之类的玩意儿整齐,墙上的五角星闪过一道光芒,空中浮尘飘飘摇摇。老方扭头冲门外大吼:“人呢,去哪儿了?”

方嫂出去倒泔水刚进街门,闻言立刻刹住脚,一只手提着泔水桶,一只手在围裙上摩挲,眼珠转了两转,“都在西院场等着呢。我们今儿去河头店加工草莓。”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嘀咕声,“哎哟,时间到了,我得赶紧走了。”转身提着泔水桶疾步又出了街门。捉虫归巢的燕子捎回方嫂的喊话,“饭在锅里,自己收拾着吃吧。”

老方数了21片砖,泡上,立起筛子,搬来10包沙,倒成沙堆。卧室铺完了,客厅铺完了,厨房、卫生间也铺完了,再把餐厅到门口这块地方铺完,瓷砖就完活了。

“老刘,再找下平,一会儿开干。”老方直了直腰,抹了把汗,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老刘和他的声音还没出现。

“瘦头陀请假了。”老贾手拿测距仪左量右测,不时在本子上记几笔。瓷砖贴完就该木工进场了,老贾打柜子吊顶是把好手,就是身形胖些,登高蹲低有些费劲。刚进六月门,他就喘得紧,头上的汗自淌开流就没停过,身上的衣服湿了一层又一层。他矮胖,老刘高瘦,两人一个村,关系又好,总是同进同出的,大家分送外号“胖头陀”“瘦头陀”。两人觉得挺形象,坦然接受,彼此也这样称呼。

“为啥请假?估量着今儿收尾活儿不多偷懒吧。”

“哪里。他姑娘放假了,今儿回来,他得去接。让我跟你说受累,还说回来请你喝酒。”胖头陀量完尺,一屁股坐在客厅瓷砖上,“啊,凉快。”接着从包里掏出水杯,灌了一大口水,放回水杯又摆弄起手里的测距仪。

测距仪是他姑娘给买的,激光的,放在一头对准另一头,按一下,两头的距离就显示在仪器屏幕上,轻便、省事儿、准确。再不用扯着大卷尺,又是脚踩,又是膝盖,长地方得请人帮忙,高地方够不着,收尺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快速回卷的尺子不定在哪儿就给拉出血口子。胖头陀稀罕得紧,随时握在手里。

还是闺女好啊,贴心。老方心里感慨,抄起铁锨,铲一锨沙往筛子上一扬,细沙过网,石子落网,“你姑娘也该回来了吧?”

“我姑娘毕业了,工作了,留在中海了,以后就没有暑假喽。”胖头陀抹一把嘴,“也不知道租的那个地儿什么样,住着舒不舒服。量完尺,下好料,我过去看看。”

太阳像个大大的蛋黄悬在西山,山顶的黑松林更黑了。老方拐进街门,支好摩托车,进太阳能间冲个澡,穿过堂屋走进里间,拿起瓷缸从饮水机上接水。

“回来啦?”方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方从墙上挂镜里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左右端详比量着一对护膝。“饭做好了,一会儿吃饭。”说着吃饭方嫂却没动身,还在比量还在笑。

“哪儿捡一对护膝?”

“这是儿子买的。说我天天在冷藏厂加工蔬菜,冷风透骨,让我戴着这个保暖。还是儿子疼我。”

老方撇嘴喝水,烫,水吐洒了一地。方嫂瞥眼老方,又瞥眼炕上,说:“你也有。呐,给你买的。”

老方转身,两眼放出光。炕沿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工具包,加厚帆布,加厚橡胶底,宽提手,肩背带,大肚子,前后里外好多个兜……老方早就想要这样一个包,去五金店看过好几次。

“你那包多少年了,这儿破那儿破,缝缝又补补,也不舍得换。儿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给你买了。儿子多有心。”

“他回来啦?”老方放下帆布袋,手里依旧摩挲着。

“没有。信仔捎来的。说他要准备参加贴砖比赛,不回来了。”

老方转身。方嫂一愣,放下护膝,笑说:“实话跟你说吧,他没去学挖掘机。学的就是贴瓷砖。人家信仔那儿贴瓷砖的技术老好了,连着好几年在国际上都得了奖,学校还是什么世界级的培训基地。学生毕了业,那些大建筑公司都抢着要呢。”

“你们,你们竟然,竟然合伙儿,骗我!”老方的手跟身体抖起来。

“哎呀,儿子喜欢,何苦拧着他。”

“这一行多苦多累,你不知道?”老方抖得更厉害。

“不一样。这个不一样。”方嫂站起来去拉老方,想让他坐到沙发上,老方甩开她的手,转给她一个后背。

“人家是新时代新样式。”方嫂对着老方的后背说,“老师是那个什么带头人、名师,得过什么奥林匹克第一名。以前也是信仔学校的学生,留校了,学校给专门成立了工作室,专门教贴瓷砖。”

“儿子这个假期就是参加那个什么奥林匹克集训,为明年比赛做准备。全国高手都来了,总共没多少,儿子就是其中一个。信仔说了,老师很器重咱儿子,说他基础好,脑子灵,手上稳,是个好苗子,是重点培养对象。”老方的后背不那么紧绷了,方嫂转到老方正面,把他摁到沙发上,“儿子学得不错,是你之前给他打的底子好。”

方嫂把水杯递到老方手里,观察着他的脸色,“儿子从小跟着你上工地,什么活儿都干了,最爱摆弄瓷砖,拼出多少造型。你总夸他心里有花,忘了?他屋里墙上挂的那幅瓷砖画,那颗五角星,就是前年在工地用你剩的下脚料拼的,谁见了不夸?你不是最自豪吗?”

老方的脸色缓和多了,身子不那么抖了,把杯子凑到嘴边喝了口水。或许水还是有点儿烫,也可能之前被烫的地方还不好,老方“咝咝”吸气。

“儿子爱这个,从小崇拜你,小时候写作文还记得不,说‘为有这样一个勤劳朴实心灵手巧的父亲自豪,长大了也要跟父亲一样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方嫂挨着老方坐下,“他知道你是怕他吃苦受累。他说了,他学的贴瓷砖跟你的一样也不一样,虽然都是技术,他那个更像艺术。贴的是瓷砖,更是画,是瓷砖画。是做造型去的,好多高级建筑、艺术装修用,一般人做不了。”老方吸溜吸溜喝水,不说话。

“学挖掘机,是也挺好,可学出来不也还是上工地?”

“那个作业条件多好,自己操作一台机器,人少活儿多工资高,老板都当宝儿。”

“这个更好。他们学校这个专业出来的学生,没等毕业就被很多大建筑公司要走了呢。何况儿子更喜欢这个不是?儿子用心,老师栽培,集训以后说不定也能成世界第一呢。”

杯子里的水见底了,老方还举着,半日说:“信仔什么时候回去?让他给捎几件衣服,别冻着。”

“那儿是海边,冬暖夏凉。别看咱这儿暑天热地的,人家那边可凉快了,热不着,更冻不着。关心也关心不到点儿上。吃饭。”方嫂起身去端饭,老方又喝水,喝了个空。

搭小巴进城,买车票进站,五个小时后下高铁。多年前,老方来过港城,坐着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十多个小时才到,一个星期以后,他躺在床板上还感觉哐当哐当的。现今的港城,一幢幢高楼丛林一般,生长的速度就跟这火车似的,不论大小还是高矮,翻了一番的。这几年县城都变化挺大的,何况这港城大市。林间钻来一阵风,夹着一股子海鲜味儿。这个味儿倒没变,醒神又醒舌头,老方想起顶盖肥膏黄满的螃蟹。这儿是不像他们那儿蒸笼一般热,风吹着还挺凉快,可是晒。那天瓦蓝瓦蓝的,云都没几朵,大太阳无遮无拦地洒照,老方睁不开眼,感觉脸上要裂口子了痒痒的。

信仔摆弄几下手机,一辆车悄无声驶过来。老方知道这是滴滴,以前叫出租车。现在还有出租车,只是这种车不挂出租车灯,不打出租车标志,不归出租车公司管,网上下单预约,到站手机付钱。他们县城也有,他坐过几次,很方便,不用风里雨里站在路边等,也不用担心打到黑车。

车里外干净,开车的小伙子很有礼貌。路又平又宽,车很多却不乱,路边的紫丁香满树芬芳。树下整齐停放一排排小黄车小蓝车,路上也有骑的,多是小年轻。他在网上见过,叫共享单车,走哪儿手机一扫,到地儿一锁。再用再扫,不用抬腿就走,步行坐车随意,无需费心安置,方便得很。听说他们县最近也要上,但老方觉得还是他的摩托驴子好用,这么多年随他突突四方挣下家业,出老力了。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粗粗细细,规则不规则,玻璃幕墙,贴砖或粉刷外墙,现代的,古式的,城堡型的,江南样儿的……各式楼各样房,出出进进各色人。一家饭店装了中式小瓦门楼,飞檐翘壁。老方想起小方五岁那年,镇上一大户盖的就是这种中式老房,专门找老方砌的门楼,那时会这手艺的人就已经很少了。门口的大油雁翅照壁也是他砌的。户主正凝神想影壁上画什么,看到小方在地上沙堆里画了几条鱼,还有一道大门楼,瞬间定了主意:画个鲤鱼跃龙门——他儿子来年高考。老方在影壁上落笔前专门细瞅了小方的鱼,那小尾巴甩得真像游的。

后来城里盖楼多,他跟着本村一个包工头进城务工。盖楼的瓦工活儿多是糙活儿,小方却爱琢磨,初二那年暑假跟他进城上工地,说什么不同材质的瓷砖之间留的缝不应该一般大,因为它们的膨胀系数不同。念两天书,跑这儿来掉书袋——老方很有些不悦,他不喜欢小方琢磨工地上的事儿——来挣钱换学费行,出力就好不要用心。后来他就以好好学习考重点为由不让他来工地了。可他在家也没闲着,收集些瓷砖下脚料,在上面画些粗粗细细、直直曲曲的线,然后打开老方的切割机,一番鼓捣,拼些颜色造型。老方见过几何图形,大花小花,还见过火箭炮弹,小方大都送老师同学了,只有那幅用釉面红色砖拼成的五角星,被他镶起来挂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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