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辣丁
作者: 邱兵女儿上小学前的最后一晚,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小学,还有在遥远的重庆乡下那个叫黄辣丁的小学生。
我读小学的时候,父母是从来不接送的。从我家走去念书的小学差不多要一小时的路程,路上要经过十几户农民家,白老头家巨大的土狗永远在木栅栏里冲着我狂叫,这是我清晨的噩梦。王老太婆家最安静,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丈夫是国民党的小官,日本人轰炸时被炸死了。
王老太婆的邻居就是黄辣丁家,黄辣丁真的姓黄,但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叫黄什么。他身材干瘪瘦小,两只眼睛鱼眼睛似的永远鼓着。
黄辣丁几乎不讲话,有一次班上最调皮的3个男生欺负他,把他的耳朵都打出了血,他也只是用逃学两天来解决,但回学校后他又被罚站了3小时。
黄辣丁每天上学都会迟到,因为他每天都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帮邻居王老太婆把卖菜的背篼背到镇上的菜场,这一趟足足要用掉他半个小时的时间。他每天从教室的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游”进来,像一条鱼一样。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规定7点30分到校,每个学生进教室前要背诵“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中的一篇。班主任规定最早到的学生搬着长条凳坐在教室的门口当考官,每天随机选一篇让其他同学背诵。
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好学生的我,实在是爱极了考官这个角色,所有的虚荣心都在指出同学的错误以及批评他们不认真的过程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为此即便要我清晨6点出发上学我也在所不辞。特别是有一天,当黄辣丁背诵出“张思德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的时候,我无情地批评他:“你这样下去就是我们班的老鼠屎。”
当时黄辣丁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老师一样,满是害怕和无助。
不过第二天早晨,我这个感觉良好的小考官就出了状况。漆黑一片的上学路上,白老头家巨大的土狗竟然从栅栏里冲了出来,将我扑翻在地。我拼命呼救了几分钟后,一个比我还小的身影跑了过来,放下背篼,捡起两块石头,拼命地砸这只失控的大狗。白家的狗逃掉了,黄辣丁的小腿却被咬了一口,还出了血。
我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地问他:“疼不?”
黄辣丁摇了摇头,说:“一会儿去镇上涂点紫药水就好了。你快去当考官吧,你为什么每一篇都背得那么熟?”
那一天黄辣丁是彻底迟到了,自从开始背诵“老三篇”以后,后门也关掉了。他从前门溜进来的时候,班主任放下语文课本,说:“你,没有资格上课,去走廊背诵《愚公移山》,两个小时。”
“愚公下决心……率领他的儿子们……要用锄头挖去这两座大山……”
那一天走廊里,吞吞吐吐、无穷无尽的带着川音的普通话,可笑而悲伤地弥漫着,仿佛冬日早晨的一场浓雾,淹没了小考官来时路上的万丈雄心。
横亘在“好学生”人生路上的,有两座大山,一座叫作虚荣,一座叫作怯懦,最锋利的锄头也未能将其铲除。
1986年,小考官如愿考出了重庆市文科第一名的成绩,差学生黄辣丁什么都没考上,只好回家务农。
但是,这当然还不是故事的结尾。
30年后的春天,我和儿时的伙伴一起去一家鱼庄吃鱼,鱼鲜嫩麻辣,让人爽快得很。小伙伴说:“知道是谁开的吗?黄辣丁,我们的同学黄辣丁。你知道他有多少家连锁店吗?28家。你知道这些鱼庄每年挣多少钱吗?呃……反正他有一辆奔驰大G。你知道黄辣丁做生意的本钱哪里来的吗?”
有这样一种说法,说是1988年王老太婆去世的时候,只有黄辣丁一个人照顾她,她留给黄辣丁一个空背篼。背篼的底部,掀开蓝色的布头,是5根金条。王老太婆从来不放心把金条放在她的破房子里,每天用布包着,放在背篼里,从旧社会背到了新社会。黄辣丁从七岁半起就背着这个背篼,无数次地抱怨,就这点菜怎么这么沉……
我们在醉意中致电黄辣丁,求证这个传言,黄老板正在家乡的山坳里务农。电话那头传来阵阵不屑的笑声。“无聊的成功学!我看再多的金条都比不上每一条鱼都是新鲜的。”他顿了顿又说,“不过,那时王老太婆的背篼是真沉啊……”
1975年,我们曾经的上学之路,要穿过大片的稻田,要走过摇摇欲坠的小木桥,要跨过夏日湍急、冬日干涸的小河。我们在这条路上经历险境,寻找友谊,认识自己。
你有时要感谢那些给你逆境的人。
(烟 萝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越过山丘》一书,贺志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