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狐狸,打个滚儿

作者: 艾平

狐狸,狐狸,打个滚儿0

额尔古纳河在这里拐了一个胳膊肘弯儿,从森林流入草原。

海洋般的大雪天衣无缝,吞没了白桦、落叶松和灌木丛,消融了地平线,留下没有尽头的冬季。我和火蛋儿一前一后走在山谷里,就像神话飘荡在空中。

我是一个护林防火员,带着妻子住在深山里,每天上瞭望塔观察是否有火情。火蛋儿是一只金红色的狐狸,雄性,年龄不详。它通身毛皮油润金红,站在雪地上,就像一团燃烧的火。

遇到火蛋儿,跟我们家院外灌木丛中那一眼不冻泉有关。

额尔古纳河的冬天,虽是千里冰封,但由于地下水的温热,一些山泉并不冻结。每天早上,我都要到山间的不冻泉挑两担水。泉水周边的雪地上留下了密密匝匝的动物脚印。像小鸟窝的是鹿脚印;像胖小孩手掌的是狼脚印;熊的身子重,脚印深深地陷在雪里;驼鹿的脚印最好看,像两个捆在一起的粽子……

当时火蛋儿正缩在刺骨的泉水里,躲避一只凶悍又贪婪的兴安金雕。不过我当时除了吓一跳,并没有去想火蛋儿的处境。我用扁担钩吊着一只桶伸向泉中舀水,只听水桶被撞得咚一声,泉眼里冒出一只水淋淋的狐狸来。它顾不上抖落头上的水,就开始东张西望,似乎在躲避什么。不冻泉周边结了冰,它的爪子扒不住冰,我就将扁担伸给它,将它从水里拎了出来。它上了岸,身上的水哩哩啦啦地把雪地打出一个个小洞,四蹄很快被冻粘在地上。

我把扁担伸向火蛋儿脚下,火蛋儿以为我要打它,发出呜呜的叫声,两只金色的眼睛突然一亮,全身所有的能量就要迸发成一次决斗。我不过是想用扁担触动一下它脚下的冰,帮助它离开。当它的第一条腿被解放以后,它的眼睛慢慢眯成一对柔和的半月形,对我的敌意明显消减了许多。不知道聪明的火蛋儿是否已经将我认作了朋友,最起码它知道了,它遇到的不是想把它无情撕碎以果腹的野兽。

我挑着一担水行走于山间,火蛋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到了家,媳妇见了它也很喜欢,叫它火蛋儿,于是火蛋儿就成了它的名字。从此,火蛋儿与我和我媳妇寸步不离。

火蛋儿真是一只聪明又可爱的狐狸,它能听懂我们的教诲,甚至能依照我们的嘱咐,循规蹈矩地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

我媳妇说:“狐狸,狐狸,打个滚儿。”它就把尾巴往后腿中间一夹,头朝地,肚皮朝天,像个圆球一样打个滚儿。过冬的羊肉放在院子里,它流着哈喇子不敢靠前。

媳妇给火蛋儿拍了照片,发到朋友圈。媳妇的几个闺蜜专门来看它,它大大方方地从草垛里钻出来,摆出各种姿势配合她们拍照。我们谁也没多想,火蛋儿为啥这样恋着人。

春天来了,羊草就要用光了,火蛋儿的草垛越来越小。我便给火蛋儿用桦木皮修了一个露天的圈,可是火蛋儿半夜不睡觉,居然起来挠我们的房门。我不允许它进屋子。火蛋儿,你是一只野生的狐狸,应该知道怎样生存。

早晨起来后,却发现坏事了。火蛋儿进了羊圈,把羊吓得紧紧地缩在死角里,两只有孕的母羊被挤流产。火蛋儿因此到了必须离去的地步。

媳妇说:“火蛋儿,火蛋儿,你走吧,到林子里抓麻雀去吧。”我说:“火蛋儿,火蛋儿,你走吧,再不走我就用鞭子抽你了。”火蛋儿犹豫了片刻,出了门,尾巴在雪地上拖曳出浅浅的长痕,走向白雪的深处。它走得很慢,似乎在期待我们改变主意。它停下脚步,坐在对面的山坡上,端着两只前爪,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我听见身后媳妇抽泣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一推门,火蛋儿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回来。它那轻盈跳跃的影子不见了,它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串徘徊的脚印,从院前绕到屋后,一圈又一圈。

媳妇经常翻阅手机相册,喃喃自语:“咱家火蛋儿……”开始的时候我假装没听见,后来我也走过去和她一起看手机。

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媳妇突然在院子里一惊一乍地喊起来:“火蛋儿回来了!”我手里的草叉子掉在地上,那只金红色的大尾巴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正在山顶岩石下的雪里随风招摇。

“火蛋儿——你回来——我再也不会赶你走……”我们骑马上山,要把火蛋儿找回家。

火蛋儿隐匿在雪底下,只有那蓬松的尾巴,不停地摇着,像是回应着我们的急迫。

媳妇说:“火蛋儿,火蛋儿,打个滚儿!”火蛋儿没有反应。媳妇急了,故意狠狠地说:“狐狸,狐狸,打个滚儿!”火蛋儿还是不理不睬。媳妇伸手一抓,我们的心刹那间凉透了——火蛋儿的尾巴,轻飘飘地到了媳妇的手上,没有重量。雪的下面没有火蛋儿,世上只剩它留下的尾巴。

细看周边,地上散乱着火蛋儿的皮毛和血迹,岩石上沾染着老雕灰色的粪便。火蛋儿应该是被老雕生擒,然后被磕死在岩石上,撕成碎片……火蛋儿成了我们生命中挥之不去的悔与痛。

作为人类,我们以为自己有能力主宰动物,我们以自己的好恶来对待火蛋儿,对其收留与放弃的决定,到底是一种刚愎自用,我们满怀善意地实施了逆天行道。

故去的老阿妈曾经告诉过我,鹰隼不能退着飞,马蹄在冰上不能跑,犴道在林地上,鸟道在树梢上……万物生灵,各行其道。正如额尔古纳河留下的胳膊肘弯儿,来自森林,走向草原,谁也不能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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