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卡夫卡那么难读

作者: 苗炜

看一眼卡夫卡的肖像,随便哪一张。看完了有啥感觉?我看卡夫卡的照片,总觉得冷,骤然就凉了一下似的。他那模样比较瘦弱,脸上好像有点儿愁容,我们知道他后来死于结核病。可以说他脸上带着一点疾病和悲伤的意味,这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他的肖像的确不是一副健康的样子,不是快乐的样子。他看见什么了?他为什么显得那么压抑?

卡夫卡有一位很强势的父亲,有一份不得不干的工作。他害怕他爹,也不喜欢去上班,一辈子也没结婚,四十一岁就死了。死后留下的作品,让他成为世界顶尖作家。他写了啥呢?我们以《变形记》来说,这部小说就写了两件事:家庭和工作。谁也逃不开这两件事。即便你没读过《变形记》,可能也知道这小说说的是啥,就是一个人叫格里高尔,有一天早上他变成了一只甲虫,小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格里高尔变成了虫子,他一看闹钟,哟,六点半了,平常闹钟都是四点就响,平常都是坐早上五点那班火车去上班的啊。现在都六点半了,下一班火车是七点的,要赶上七点的火车就得赶紧了,否则就要迟到了。可格里高尔变成了虫子,他起不来。于是,公司的行政主任来了,看看他是不是在家装病,是不是携款潜逃了。行政主任说了什么呢?嘿,你在公司的地位并不稳固,公司对你的工作不是很满意啊,现在虽然不是旺季,但你一个季度没开张实在说不过去。屋里的格里高尔变成虫子没法下床,屋外的行政主任在训斥他。等主任看见他的状况,格里高尔可不指望从他那里获得同情,他想的是,坏了,我的工作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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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份好的工作吗?不是。我们看格里高尔怎么说他的工作——我怎么选了个这么苦的工作!日复一日地在路上奔波,这些业务上的事比起家里的事要烦心得多。最要命的是,要承受旅途劳累,担心赶不上火车,吃饭没有规律,伙食又差,不可能有个温馨、持久一点儿的伙伴关系。

这就是我们常见的工作状态,通勤时间长,经常出差,但好在收入还可以。格里高尔的工资要养活父母和妹妹,家里还有债务,也靠他还。所以,工作就是为了挣钱,工作没了,就没钱了,这是最可怕的。

我们只要在公司待过,就会很熟悉那套运作方式。你入职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谈工资待遇,慢慢盼着升职,什么P7、P8啊,什么十七级、十八级啊,数字代表着权力的层级,很多大公司都是这样。等你到了高一点儿的位置,你就要盘算怎么管理手下了。如果你为人和善,不愿意压榨员工,不太好意思给手下压力,那你就不适合做管理工作。像我这样的,就不适合做管理。其实你听这个词,“手下”,“李总,你让你的手下来一趟”,你如果听到“手下”这个词就不舒服,那你不太适合在公司里干。你如果听到这个词没什么不舒服,那你已经被制度化了。

卡夫卡为什么不爱上班,郁郁寡欢,四十一岁就死了呢?就是因为他看出了工作的荒谬之处。马克斯·韦伯是怎么说职业人士的呢?他们要过一种禁欲的生活,避免一切淫乐,不能不劳而获,也不能夸富,要谨慎地、受理性控制地生活,严格约束自己的行为,行为要有条不紊,还有,避免贪恋尘世之繁华,也不贪恋艺术或一己之情绪和情感。职业人士不能太感性,不要太受自己的情感和情绪影响。生意不景气,运营成本过高,你不敢裁人,担心员工被裁了没饭吃,那你怎么能算是职业人士呢?

要想在职场生活,你得有一个“铁笼”护身。“铁笼”,这也是韦伯的一个专用名词,我把它理解成一种金钟罩铁布衫。这是压迫性的、不可挣脱的束身衣,防止你挣脱,是一个金属外壳,把你本性的那一面遮盖住。要作为商业运转的一个零件去工作,你就得穿上这玩意儿。我们上班的时候都会穿所谓职业装,显得像个体面人,注意自己的谈吐,像个专业人士,好好工作,盼着升职加薪,上下班花两三个小时,一年干五十个星期。

《变形记》写你变成了一只虫子,不能去工作了;其实你不去工作了,就变成了一只虫子,家里人嫌弃你;最后你死了,家里人才高兴起来。《变形记》非常残酷的地方,就在于卡夫卡把工作和家庭生活这两件在我们活着时最重要的事,给写得这么悲惨和可怕。

同一个世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卡夫卡看见了铁笼,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穿着束身衣似的,你不这么看,完全可以。你甚至可以说卡夫卡是一个病态的小说家,很对。他太敏感了,神经太脆弱了,他害怕那些强壮、高大的人,对,是这样的。所以,他的小说读起来非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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