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束缚的年轻人,结婚不领证
作者: 辰夕
结婚意味着什么?是法律上的承诺,情感上的归属,还是一种社会身份的认同?
这个问题的答案正变得愈发多元。有人认为婚姻是亲密关系的终极形态,是爱与责任的双重承诺;有人选择同居不领证,在享受亲密关系的同时,规避法律可能带来的风险和束缚;也有人为了满足社会期待,把婚礼视为结婚的替代形式,只办婚礼不领证。
当个人独立性与亲密需求相互交织,传统婚姻的边界正在被打破重塑。人们试图寻找一种既能兼顾情感陪伴,又能保持自主性的关系模式。但不论哪种模式,如今婚姻的意义早已不再单一,而关于它的探索仍在继续。
无证婚姻
三年前,吉林梅口河市。婚礼上,司仪问新人:“领完结婚证,有没有觉得你们的爱情更加坚定了?”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爱人,宋怡说:“真正的承诺不需要钢印加持,我们今后一起陪伴的岁月,就能证明这场婚姻是值得的。”
司仪不知道,那时宋怡还没领证,事实上,以后也不想领。“我们恋爱四年半的时候,就在计划着买房装修办婚礼。但他一直没求婚,我就开玩笑说,没求婚就不领证。办完婚礼以后,我们俩逐渐在生活中共同决定了不领证。”宋怡回忆道。
宋怡也曾向往过浪漫的婚姻童话。从小看偶像剧的她,总觉得未来自己也会坐在南瓜马车上,等待着王子的救赎。但自从在体制内工作后,她见到了太多离婚纠纷。“一旦领了证,牵扯的事情就多了。再加上离婚冷静期,更让人害怕。”
宋怡身边有两个“嫁得非常好”的朋友,丈夫学历高,家庭优渥,婚礼也办得“风风光光”。但两个朋友的婚姻都只维持了一年。因为婚后,她们都遭受到另一半的暴力行为。其中一个朋友提出离婚后,男方不同意,只能走诉讼流程。
朋友的遭遇,让宋怡对自己的未来多了分担忧。她觉得,一纸证书不会让自己开心,也不会凭空让财产增加或感情升温。反倒是没有法律枷锁后,两个人可能更珍惜彼此,因为他们需要提前面对“如果分开会怎样”的现实,而不是在婚姻的桎梏中被动等待关系变质。
那么,丈夫的态度呢?一直以来,宋怡都觉得,丈夫几乎满足了世俗对“完美丈夫”的所有幻想:主动承包家务、支持丁克、不干涉社交,还经常帮自己在职场中出谋划策。男方比宋怡大7岁,两人恋爱4年半,中间又经历了几年异地,“很不容易”。婚礼上,轮到丈夫发言时,他哭了很久,对宋怡说:自己唯一能给的承诺,就是让她永远做自己。
宋怡跟丈夫聊了聊自己对婚姻的担忧,他表示理解。他不觉得这是妻子对自己人格的不信任,相反,他也认为,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于是,他们向双方父母坦白了自己不领证、终身丁克的决定,家人也就没再说什么。宋怡说,长辈们都很开明,“结婚三年都没有催过领证生娃”。
尤其是宋怡母亲,很赞成他们不要孩子的想法。母亲告诉她,养孩子也是需要缘分的。有了孩子以后,家长会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想把自己未完成的心愿加到孩子身上,那个时候其实是很痛苦的。
宋怡不想领证,也有一部分是受父母感情的影响。“我妈比我爸大七岁,过去城乡差别非常大,妈妈是农村孩子,爸爸是娇生惯养的城里人。但我爸一眼就看上我妈,追了两年,又是写诗又是弹吉他,才把我妈追到手。当时所有人都反对他们在一起,可他们还是结婚了。”
这样一个看似浪漫的爱情故事,仍耐不住现实的搓磨。婚后十几年间,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做家庭主妇。后来,母亲决定外出创业,事业蒸蒸日上,而父亲的生意却每况愈下,朋友也渐行渐远。“他大概有10年都在跟褪去社会化功能这件事做斗争。”父亲无法接受自己与妻子的落差,终日借酒浇愁,不断向母亲提起离婚。
“我妈一开始觉得他只是闹小孩子脾气。后来她发现,我爸是真的不想过了。最后她只能说,好吧,那就离吧。”两人最终走向了离婚。后来,母亲曾对宋怡说,如果她早知道结局,或许会更早放手,早点结束这段婚姻。
透过母亲,宋怡才明白,原来感情并非一成不变,如果某天两人不爱了,接受现实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而不是用婚姻捆绑对方。
社会期待下的婚礼
既然不领证,为什么还要办婚礼?
对宋怡来说,婚礼“主要是给单位同事看的”。结婚那年,她刚入职不久,在东北三四线城市,还是体制内单位,“婚礼方面特别保守”。虽然她没领证,也没做报备登记,但办完婚礼后,同事们就默认她是已婚人士。
“如果没有这些同事,或者体制内的影响,可能连婚礼都不会办。”宋怡说,她理想中的婚礼,是和爱人去一个旅游城市,在当地办一场只有两个人的婚礼,不需要宾客,不需要流程,更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
而对陈晓易来说,婚礼是为了给双方父母一个交代。
陈晓易在江苏上学工作,他和女友是在大学认识的。恋爱的几年中,他们“甚至都没有想要去结婚”。最终选择办婚礼,也是耐不住父母的催婚,为了应付长辈。
陈晓易27岁那年,婚礼举行。仪式流程一应俱全,陈晓易还按照习俗给了女方家15万元的彩礼。
但对于领证,他们始终没有太大兴趣—“感情不需要靠一张纸来束缚。”他们的观念延续了中国民间以婚礼为重的习惯,认为有了三媒六聘,办了婚礼就等于是结婚了。至于结婚证,只是法律层面的一个标准,是可有可无的。
此外,那段时间陈晓易的工作还不算稳定,他想等自己站稳脚跟,再正式办理结婚登记,“到时候还能一起休婚假”。
婚后,两人像其他夫妻一样,柴米油盐,日复一日,陈晓易喜欢用“老夫老妻”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从恋爱到婚后,整整8年,陈晓易觉得自己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没什么激情了,更多的是亲情而不是爱情”。虽然女友依然希望两人能一直保持恋爱的状态,但陈晓易已经很难像以前那样回应她的期待。
婚后不久,陈晓易失业了,6个月后才重新找到工作。“和以前的工作相比,现在这份工作忙得多,几乎每天都要加班,有时候还要出差,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私人时间。”陈晓易说。
忙碌的工作节奏,也让两人关系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过去8年,他们几乎没有真正分开过,“每天都拧在一块”。但现在,比起维系亲密关系,陈晓易更焦虑的是赚钱养家。焦虑裹挟着陈晓易,让他无心关注女友。去年他又忙着考国企,每天下了班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复习,留女友一个人吃饭洗漱上床睡觉,两人几乎完全没有沟通。
直到某天,女友突然解除了所有平台的亲密关系,跟陈晓易提出了分手。陈晓易又哭又道歉挽留了一个月,女友还是搬走了。“她说我总是冷暴力她,和我在一起很压抑、很痛苦。”陈晓易反思,或许是婚后两人都变了,也都没有了爱。
如果当初领了证,结局会不同吗?陈晓易认为不会。“当一个人的心不在你这边的时候,再多的约束都没用。”
婚外之婚
婚礼结束后,宋怡觉得自己变了。“从前的家好像已经不是我的家,而我和爱人组建的新家庭,有时候又觉得很陌生。好像哪个地方都不能安放我自己,让我觉得有点孤独。”正是在这一刻,她下定决心不领结婚证。
身边的朋友提醒她:“小心哪天男方变心,找个更年轻漂亮的。”宋怡并非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她不怕。她最大的底气,来源于自己和母亲:“我不需要通过婚姻跨越阶层,也不需要依靠丈夫赚钱。我每个月收入都很稳定,妈妈也有家底能给我安全感。他要是真的变心,那我就放手祝福他。”
至于可能产生的金钱纠纷,两人早在婚前就做好了公证。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男方全款买下后,单独写到女方名下;宋怡母亲又全款购置了一辆车,同样登记在女儿名下。两人各自管理工资,日常开销遵循“谁愿意花钱谁买单”的原则。
最近,丈夫生意上遇到了些问题,他告诉宋怡,很庆幸当初没领证,这样一旦生意失败,后果只需要自己承担,不会拖累整个家庭。宋怡自认是个悲观主义者,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最起码自己的收入也能保底,还能让他跟着妈妈做事。只要人在,又都团结,赚钱是迟早的事”。
结婚不领证,既回应了社会期待,又不用承担法律婚姻的责任,看似轻松自在,但这不仅需要双方具备相当的经济实力,还要求彼此在价值观上保持高度一致。在社交平台上,讨论这一话题的年轻人,大多经济独立,同时也面临父母催婚的压力,甚至有人专门找“结婚搭子”。
有人认为,这种模式在某种意义上是理想的:没有离婚时的纠纷,不会受制于法律上的“家暴”问题,如果感情破裂,双方可以干脆利落地分开。而在感情稳定的情况下,对外界而言,他们依然是“正常”的夫妻,孩子也能在传统的家庭氛围中成长。

然而,现实并不总是如此简单。关于同居期间的共同花销和债务问题,16年资深家事律师陈丹告诉笔者,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婚姻家庭编的解释(二)明确规定,同居关系中共同出资购置的财产、收益,以及其他无法区分的财产,需基于出资比例、共同生活状况、是否育有子女、对财产贡献大小等因素进行分割。
债务方面,如果是用于共同生活的支出,在司法实践中确实可能推定为共同债务。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婚姻家庭案件审理指南(2010年)》规定,同居期间因共同生产、生活形成的债权债务,可按共同债权债务处理,双方均需承担返还责任;若为一方个人债务,则由个人承担。
对于孩子的权益,陈丹强调,法律上非婚生子与婚生子享有同等权利,包括继承权。在落户方面,女性可凭医院开具的单身生育证明办理孩子出生证,无需填写父亲信息,落户不会受影响。男性则需通过亲子鉴定确认亲子关系后才能落户。
因此,陈丹律师建议,为了避免“结婚不领证”可能带来的法律纠纷,双方可以签署同居协议,提前约定相关事宜,包括:同居期间开支如何分摊;一方负债若用于共同生活,是否需提前告知对方;共同投资房产或资产时,按投资比例享有财产份额,并保留相关凭证;如育有子女,抚养责任及费用如何承担;同居关系解除后,子女的抚养安排等。
用宋怡的话来说,她一直在婚姻的外壳里实践单身主义。她觉得个人空间很重要,所以经常一个人出去吃火锅、旅行,而丈夫也有属于自己的“麻辣烫日”。即便对方和朋友喝酒到深夜,她也从不干涉或催促。由于丈夫总是打呼噜,两人还选择了分床睡。

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宋怡形容,他们就像一对老朋友,总是一起看剧、聊天,每周六都会抽出时间交流谈心,分享一周的工作和生活。
在她看来,除了婚姻、生育,生活里还有太多值得探索的事,比如学英语、看书、画画、旅行、和朋友聊天。“活着的意义在于‘悦己’,要学会把自己培养得足够优秀。”宋怡说。
(应受访者要求,宋怡、陈晓易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