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条河流都值得敬仰

作者: 吴艺

暮晚时分,我们向一条河流飞驰而去。

这条河流,曾与我有两面之缘。一回是我采访路过它,匆匆别过;另一回则是与它相关的整治清理工作,沿着岸线一路走来,看着漂浮水面的各种垃圾而心痛……

其实,都是时隔多年的事情了。

出来时,我本打算去别处的,向着那个有着响亮名声的古镇,揣度晚上游人散去,应归于宁静。车在加油时,我又改变了主意,猛然想起就在不远处的河流,还是当初的模样么?我不喜欢预设的“目的地”,因为人在同一时间绝不会进入两个以上的空间,物理学的范畴总让人清醒地活着。人生其实就是一个选择的问题。既然这样,去哪儿都是一次“相遇”和“失去”。

就像我在写每一首诗,从写下第一行开始,都是无法预设的,只能让语言成为河流,而不是“目的”。

身处一整天的城市喧闹中,自己也倍觉疲倦,脑袋昏沉沉的,失忆一般;醒着的空白更让人悲凉。谋生的局促,原本就是人类卑微的写照。但我们不能自闭胸襟,因为喧嚣之外有着更为开阔的精神家园的承载——河流!

它就像生命的脐带,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养分与能量。直至生命的孕育成熟,呱呱坠地。生活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比喻,而变得丰富和愉悦,充满了想象。

暮色渐合之时,我来到了河流的身旁。一个不大的小镇依河而建,与缓缓流经的河流水乳交融了许多年。我知道这是故事的本身,小镇兴衰的过往和当下不易察觉的诗意,在逐渐暗淡的黄昏里若隐若现。

对岸的绿色逐渐暗淡下来,是那种失去光泽的绿,倒映在水中,一条蜿蜒的轮廓曲线像插进河水仅存的亮色中。江南就是这样,葳蕤又粘稠,边界总是模糊难辨的。我不知道这些绿色来自哪些植物,初夏的田畴,该是麦子抽芒、油菜结荚了吧?宽阔的水面阻隔了陌生眼睛的探寻,对于未知的领域,我愿意玄想着它们的美好。

厚重的云堆积在天空,也落在水中。晚霞的穿透力也渐渐弱了,淡淡的一抹,像燃尽了热情归于平淡。我像面对一场人间的清欢,如此恰好,内敛、包容、开阔。

铁驳船来来回回地穿梭着,以岸线与天空为背景,缓缓地驶进视野,又缓缓地在视野中消失;留下波浪拍打着堤岸,也像从没有来过这里。而这是一条主要的航道,也是京杭运河的一段。船只像一个个的隐喻,它们前进时划开水面,都是一次次的抛弃,却又组成了历史的每一个瞬间。

我走在堤岸上,望着眼前这一切,没有悲喜。在曲折的水上廊道来回徘徊,晚风佛面,带着河流的体味,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记忆。靠近堤岸的水面,密植的荷叶在水中摇摆,它们还略显瘦弱,却有着丰富的身姿,像是夜幕降临之后的水中魅影。

天完全黑了下来,依然还有铁驳船行驶水面。航标的灯亮了,这是河流的秩序,船只必须要遵守。只有落在水中的景观灯光纯粹是为了审美。

小镇上的许多居民也聚集到廊道上。他们三五成群,或散步,或坐在石凳上,或快速地跑动着……我与他们擦肩而过,连长相都难以记住,却因为这条河流“相遇”,一闪而过后又成为彼此的陌生人。

身处这样的环境中,一下触及到我内心最深处,我以诗《河水流过黄昏》记之——

我们驱车来到小镇时

余晖像霞帔

落在河水中的羞涩

会传染,涟漪也不能平静

货船鸣笛

河流的胸襟容纳坚硬的铁

低飞的水鸟扬起身姿

又像飞向爱情的一粒凡心

安静而温和

河水流过黄昏时的阴柔之美显现出来

难以忘怀的儿女情长

少年的月夜,老年的思乡

跟随河流去重逢

我望着近水的荷叶

在风中摇曳,这忘我的身姿

多像岸边广场上跳舞的人群

对流过黄昏的自己毫无察觉

但我知道,身体的老迈肉眼可见,而芳华正茂的河流会一直流淌下去……

河流,是时间性的;但有时又是空间的一条轴线,是一个维度。

人类似乎都是沿着河流出发的。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河流的记忆。逐水而居,水草肥美,结网而渔,繁衍子嗣……这是图说我们祖辈起源的某个片段。

我想,假如在三皇五帝之时,大禹治水,就有能力按照梯级开发的规划把黄河、长江渠化了,我们还能想象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吗?

我至今仍记着流经我故乡沃野田畴上的“下坝河”,这是童年的记忆,深刻又模糊,却是我精神世界最明亮的底色。那时,它清澈又安静,守护着农历节气的纯美。

我今年春天时曾回过一趟老家,却发现它断流了。河水浑浊,没有一点生机,尽管依傍着绿色莽原,但此刻也未能点亮它。我也开始黯然神伤,感觉不应该来见它,留着它的美好在心中,和当初一样。

可事实上,这个世间就没有永恒的事物。一切都是暂时的存在,流逝才是常态。古希腊先哲赫拉克利特也曾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哲学的思辨更接近事物的本质。有些事情一旦想通了,也就失去探索的情趣。好比我们走在洒满月光的花园里,你非要想着月球之上的死寂与荒凉。

我想着下坝河曾经哺育了那么广阔的原野,各种生命都得以繁衍生息。一年四季各具风韵,令人沉醉又迷恋。

下坝河是属于“农历”的,它与口耳相传的农谚像打开原野的两把密钥,连着村庄的起源,就像必须要敬畏的神祗。

我抬头看着沿河的柳树,一副苍老的模样。历时经年,用沉默不语、用荣枯更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好在现在是春天,柳枝绿意盎然,它用自我的返青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但它的再次茂盛一定离不开河水的滋养。

而断流的下坝河,只能在我的记忆中复活。

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相遇很多的河流,这些大地的筋脉,是生命的源泉,也是诗歌的起源。

我始终认为人类那些最幽微的情绪,最隐秘的美感,最深沉的体验,最饱满的激情,都与河流有关。想想孔子“逝者如斯夫”的慨叹,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苏轼的《前赤壁赋》……

追逐着河流,我们创造了诗歌,也创造了哲学。

上一篇: 帕特雷狂欢节
下一篇: 感恩自己碗里的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