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的阳台

“每当我端详这些照片，我都会问自己，我看到的有多少是来自城市本身，又有多少是来自摄影师专注的眼睛呢？”

—— 奥尔罕·帕慕克

帕慕克的阳台1 — Karaköy， İstanbul，1959 年，©Ara Güler/Ara Güler Museum

在名为《阳台》（Balkon， 2018）的摄影集中，奥尔罕·帕慕克（OrhanPamuk）用 467 次快门，记录下伊斯坦布尔的光影——橘粉的晚霞，奥斯曼帝国的落日余晖，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潋滟水光，过往的船只，漫天海鸥与星点灯火。阳台，是帕慕克铅字与胶片的交汇空间，同样在这里，他写出闻名遐迩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İstanbul： Hatıralar veŞehir， 2003），这本影与字的散文集。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帕慕克描述“这里（阳台）可以俯瞰老城区。这里的风景在伊斯坦布尔或许是首屈一指的…… 我的书桌就对着这片风景”。2

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中，帕慕克自称为“图像作家” 3。他写道，“当我准备将思想转化为词语的时候，我努力像过电影一样具像化每一个场景，并将每一个句子具象化为一幅图画”4 。而他也同样是一位视觉性的读者，他写道，“一旦文字映入脑中，你的脑子便能自由地寻找可帮助记忆的图像”。他致力于实验性作品的创作，将小说作为其艺术实践的场域。他的作品中常常散落着黑白摄影、版画作品、手绘插画、历史文献剪影等碎片，宛若拼接艺术作品集。

在从事文学创作前，他曾长期流连于绘画、建筑与艺术创作。他自幼学习绘画，能够熟练地创作油画与素描，他模仿法国画家莫里斯·尤特里罗（Maurice Utrillo）的风格创作，描绘博斯普鲁斯海峡与伊斯坦布尔的城市风光。他一直渴望成为一位职业画家，但在父母认为“在土耳其当画家根本没有出路”5 后，帕慕克最终选择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修习建筑学。1973 年，帕慕克作出前半生最重要的决定，他决定放弃研习多年的建筑艺术，转到伊斯坦布尔大学的新闻系学习，自此开始了其文学创作之旅。他说“我既利用文本，也利用绘画，相信过去的历史如果被赋予足够鲜明的想象，就能为小说所用”。6

帕慕克的阳台2 — Adalar， İstanbul，1965 年，©Ara Güler/Ara Güler Museum

帕慕克对于图像的钟爱，由绘画延展至摄影，也成为其文学作品的独特标记。阿拉·古勒（Ara Güler）、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费迪南多· 希安纳（Ferdinando Scianna）、勒内·布里（René Burri）等摄影家，拥有着各自的背景与心境，呈现着来自不同时空、不同角度的城市记忆空间。他们与帕慕克眼中的伊斯坦布尔交织，形成了一种复调式的多声部记忆叙述。

有“伊斯坦布尔之眼”之誉的阿拉·古勒无疑是帕慕克重要的灵感缪斯。帕慕克写道，“每当我细细观看古勒的伊斯坦布尔照片时，我都会有一种奔回书桌书写这座城市的冲动”。他询问，“每当我端详这些照片，我都会问自己，我看到的有多少是来自城市本身，又有多少是来自摄影师专注的眼睛呢？” 显然，城市与摄影，一直以来都无法分割。古勒用黑白照片记录下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伊斯坦布尔，氤氲着“呼愁”（hüzün）的气氛。帕慕克试图用这种影像捕捉他的童年，寻找早已成为遗迹的木质建筑、鹅卵石路面、水汽朦胧的电车车窗与昏黄的街灯。黑白色照片，也透露出一种近乎黑白的情感，帕慕克认为，“黑白情感一方面与城市的贫穷、历史和美好无法展现有关，也与陈旧、腐朽、过时和被边缘化有关；另一方面，奥斯曼建筑即使在最浮夸、最浮华的时代，也保持着谦逊朴实的风格”7。

同古勒一样，这座蔚蓝博斯普鲁斯海峡之滨的城市，是帕慕克写作的灵感库，他的众多作品都依托于此片混杂又丰饶的土地，他一直认为“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之所以依恋这个城市，是因为它造就了现在的我” 8。伊斯坦布尔，是东西方文化交汇之处，而半生在东西方文化间穿梭，赋予帕慕克混杂、边缘、交融、与冲突等一系列身份特征，正如其自己所言，“我的世界是本土的——民族的——和西方的混合体”9。这种碰撞与冲击，在视觉与文学的交汇之间，得以完美呈现。

帕慕克并非止步于文学与摄影，他创造了一个更为立体的城市图文记忆空间。“纯真博物馆”可以被视为多媒介的一种尝试。他漫游于土耳其的街头，并手持摄像机与纸笔，记录影像，收集旧物，撰写情感，虚构故事，最终依托小说建立了同名博物馆。帕慕克曾谈到，有段时间，他每天创作到凌晨 4 点，然后起身，在黑暗的伊斯坦布尔街道中漫游。10 他如同一位本雅明笔下巴黎的一位城市漫游者。他认为，“城市，对我来说是一个小说主角能四下走动的地方，我们在城市中行走，会遇到自己过去的痕迹。于是我们觉得自己好像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穿行。”11 他也常常塑造城市漫游者的角色，这些角色串联起城市空间，让记忆在其中流动起来。帕慕克笔下最典型的城市漫游者是《我脑袋里的怪东西》（ A Strangeness in My Mind，2014）中的卖钵扎的小贩麦夫鲁特，他的工作“其实就是一种脚夫的营生”12 ，在跟随其进行城市漫游的过程中，读者一起经历了时空的流转，体验城市的风景。帕慕克构筑起一种类似真实的空间体系，带给读者沉浸式城市空间体验。

伊斯坦布尔，在影像、文字的镜像里，成为一座永恒之城、流动的博物馆。帕慕克，就如同怀揣摄影梦与文学梦的我们一般，希望用铅字与胶片，构筑起属于自己的记忆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