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挽歌

作者: 田原

译完小说整理堀辰雄的年谱时,这才知道他原来就出生在我每周上课的东京千代田区的纪尾井町校区本部附近,“纪尾井町”是以江户时代纪伊德川家、尾张德川家、彦根井伊家三家的第一个汉字而命名。东京校区几幢分散式的教学楼坐落在这里,二号馆就在堀辰雄的诞生地——平河町。几幢教学楼之间都咫尺之遥,徒步也就几分钟的距离。

麹町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西部,战前划分为麹町区,是日本现代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从我上课的一号教学楼出来往右拐南下,走不到五分钟就是日本的国会大厦,再往前走几分钟就是皇居。周边有上智大学、法政大学、立教大学、御茶水女子大学、早稻田大学等,以及文艺春秋社、讲谈社、思潮社等出版社,也包括供奉着十四名二战甲级战犯牌位、臭名昭著的靖国神社。麹町一带从江户时代初期就是豪门望族的居住地。明治维新之后,很多碧瓦朱甍的宅邸变成公共设施,如学校、纪念馆、教会、大使馆以及军方的办公大楼等。战后这一带成为幽静的文教和办公区域,也是皇亲国戚、达官显宦们的高级住宅区。

堀辰雄两岁时被受母亲委托的姨母(母亲的妹妹)带出堀家,跟离家出走迁往东京墨田区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之后一直在母亲重建的家庭长大。因为年幼,估计他对麹町应该没有留下什么记忆。以前在撰写日本现代诗的文章时,曾偶然得知诗人蒲原有明、作家武者小路实笃出生在麹町,后来在不少文献资料里也陆续读到一些文人墨客如永井荷风、泉镜花、国木田独步、岛崎藤村、菊池宽、近松秋江、与谢野晶子、高浜虚子等都在麹町居住过很长时间。基于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麹町曾经也是日本现代文学的一个中心。

堀辰雄在高中时代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一九二三年,还在高中读书的堀辰雄被查出肺结核,那一年他才刚满十九岁。之后他与病魔昼夜抗争了整整三十年,咳嗽、发烧、咯血、读书、写作成为他的日常。最终与夏目漱石的生命长度一样,四十九岁病逝于长野高原的轻井泽家中。他的大部分作品皆为病中所作。肺结核是一个古老的病种,或许早于人类文明。已经有不少文献披露,从埃及的木乃伊、中国出土的西汉时期的尸骨、日本弥生时代后期的古人脊骨中都发现了结核的痕迹。全世界已经有二十多亿人感染过结核病,至今全球每年仍有一千多万新发结核病患者,每年近两百万人死于这种疾病,而且百分之九十以上发生在发展中国家。中国每年的结核病新发患者也有七八十万之多。从明治维新到昭和前期,肺结核在日本是一种毁灭性的病种,一直占据着日本死亡率的首位。一九五〇年代初,每十万人中就有近一百五十人死于这种疾病,被称为“国民病”和“亡国病”。在没有制造出结核预防针和有效药物之前,这种病魔肆无忌惮地收割生命,因感染性极强,全家覆灭的不在少数。歌人石川啄木一家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小说《起风了》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写成的。

由于健康原因,原文只有五六万字的中篇小说《起风了》耗费三年多才陆续写完。从堀辰雄的大部分作品来看,他似乎更擅长立足于自身经验,然后将其加工、重构、提炼、想象、虚构,进而通过展开完成文学性和艺术上的飞跃。换言之,也就是从自身经验出发,抵达或接近小说的物语性和文学的本质。他的不少作品都带有日本私小说的倾向。这一点也是日本近现代文学的共同特点,如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岛崎藤村的《新生》,田山花袋的《棉被》,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告白》,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举不胜举。堀辰雄在高中时期创作的短篇《麦秸草帽》就是他在暑假暗恋上一位少女而创作的,用文字还原了曾在内心蠢蠢欲动的一段苦涩恋情。从他作品的这一特征来看,我不太情愿支持人云亦云的他是受法国心理主义影响的作家这种论调。尽管这种论调已经成为“主流”或“共识”,甚或带有它一定的合理性。我更倾向于三岛由纪夫的论断:“比起(堀辰雄)先生自己所向往的法国近代的心理作家,他更接近北欧的雅科布森那样的作家。”堀辰雄在自己的作品中构筑了融合知性与抒情的独特世界,展现了文学的自然主义,积极、乐观、从容之中又带有挥之不去的悲伤和寂寥,将日本审美意识中的物哀、幽玄、侘寂表现得比较完美。我个人觉得堀辰雄更接近丹麦作家J. P. 雅科布森(1847—1885),或曰雅科布森给予堀辰雄的影响或许更大一些。而雅科布森又是深受同是丹麦文艺批评家布兰代斯(1842—1927)文学观念影响的作家。从布兰代斯所强调的作家应该用现实主义手法进行创作这一观点不难看出,堀辰雄的大部分作品非常符合他的观点。我不认为这种现象完全是偶然和巧合。

《起风了》的故事结构并不复杂,小说中的登场人物也不多,故事的起承转合基本上是围绕主人公“我”与“节子”而展开,通篇充满了透明感。而有趣的是同样躺在病榻上的“我”是虚构,“节子”却是写实。“节子”其实是二十四岁病逝于疗养院的矢野绫子的化身,她是堀辰雄的第一位恋人。我个人推测,很可能是他们俩恋爱后,堀辰雄将肺结核传染给了矢野绫子。这篇小说里多少还能读出作者的愧疚和自责。一对青年男女在高原森林中的疗养院相爱的过程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则是因病情的不稳定和其他患者的病故而此起彼伏。作者通过对疗养院周围自然环境的精彩描写,使得他们的爱情颇具传奇色彩和悲壮感,大有若为爱情故、一切皆可抛的英雄主义情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小说里自始至终并未透露有关“我”的任何家庭信息,这一创作意图是刻意为了增添小说的神秘感,还是无意识地在小说中为读者设下了回味无穷的思考和想象空间,可能要见仁见智了。我的理解是除此之外,说不定存在这样的写作动机——作者想投入更多的笔墨集中在对自然的描述和对“将死之人”的刻画上。我觉得存在这种可能性。

小说的故事框架搭建在“我”与“节子”短暂的爱情经验之上。一九三三年夏天,堀辰雄经友人介绍在轻井泽与矢野绫子相识,不久后两个人便确立恋人关系,并在翌年订婚。一九三五年底,感染肺结核的绫子在疗养院病逝。某种意义上,《起风了》描述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走向死亡的过程,这个死亡过程属于现实中的“节子”,也属于被虚构的作者堀辰雄自身。与病魔抗争的坚韧、在活着的不确定性中挣扎等等,交错在美丽而又无奈、淡淡哀伤的字里行间。对堀辰雄而言,生命如同死神唇边上的微笑,与其说是对命运的服从,莫如说在审视生命和死亡的同时,作者不但没有流露出一点消极的心态和负面情绪,而是通过积极的求生意志,超越生与死的界线,打破生命将至的不安、绝望和恐惧,正如他引用保罗·瓦莱里的一句诗所写的一样:“起风了,必须尝试活下去!”堀辰雄写出的不仅仅是此生不渝的爱,更是在展现自己健康的人生态度。我想现实中的堀辰雄一定跟主人公的“我”一样,是一位充满清洁感的儒雅绅士。他谱写出的是一支生命的挽歌,也是赞歌,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他纯洁、神圣的对“节子”一往情深的爱之上。

按照三岛由纪夫的说法,堀辰雄是与森鸥外、小林秀雄一样“创造出独创性文体的作家”,并称堀辰雄在《起风了》之后确立了自己小说的方向性。三岛还强调:“在日本,确立小说的方向只有一条,要么牺牲文体追求现实性,要么牺牲现实性追求文体。”还称赞堀辰雄在彻底贯彻小说方向这一点上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由于小说设定的舞台是在森林中,整篇小说充满了植物的味道。各种树木、野草野花、藤蔓枯叶纷纷登场,对云朵雷雨、晨光晚霞、鸟鸣虫叫、松鼠野鸡的描写也成为每个章节里的亮点。不惜笔墨对外部自然景观的描写的确有别于那个时代的日本传统小说,这或许就是被当时一些思想保守的批评家指责为仅仅停留在对西方小说的模仿上,甚至称堀辰雄是“似非西洋”(假冒西洋之意)的依据吧。当然这种指责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堀辰雄的初期作品确实深受法国文学的影响,尤其是法国意识流小说大师普鲁斯特的影响,堀的命运与自幼患有哮喘病、五十一岁谢世的普鲁斯特也有相似之处。珍惜当下的生活,憧憬重新变好的明天是他们活着的最大理由和动力。《起风了》中对自然景观的大量描写,我更想认为是出自堀辰雄的本能所为,小说每一处的自然描写其实都是作者有意设下的伏笔,与小说的情节起伏和登场人物的心理波动紧密结合,这一点在堀辰雄的小说中可以说做得天衣无缝,十分完美。对植物的情有独钟也应和了堀辰雄曾坦言自己的性格中有植物性的一面。

一九三八年,《起风了》的完整版出版后随即在当时的日本社会引起普遍关注,除了这篇小说的经典意义外,也跟当时肺结核蔓延日本全国、有数以万计的患者关心结核文学这一主题密切相关。堀辰雄因这篇小说掀起了“疗养文学”热,这本书一出版很快成为畅销书,之后还被拍成影视剧,在当时的日本社会产生了很大的轰动效应。能把一个悲剧故事写得如此美丽与浪漫,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实不多见。这篇小说的诞生,为全国各地人满为患的医院和疗养院、在绝望中挣扎的肺结核患者带来了莫大的鼓励和活下去的勇气,其时代意义不可估量。批评家丸冈明曾评价说:“《起风了》给我们带来的最大惊喜,就是他将如风一样逝去的时光用文字完美地刻画出来,并在时间的长河中捕捉并展示了人类的真实面目。”作家中村真一郎甚至评价堀辰雄“培养了与纤弱的现代主义作家们不同的坚强”。

《起风了》在写作期间,日本虽然在一九三六年发生了近代史上最大的“二二六叛乱行动”事件,但这一重大的政变似乎没有干扰堀辰雄的写作,他依然在森林中的疗养院一边静养,一边专注于读书与写作。堀辰雄十八九岁开始接触里尔克的诗,并为里尔克的诗歌语言和诗歌精神所折服。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中,里尔克可以说是最具有影响力的西方诗人之一。他的诗集、随笔集和书信集在日本有多种译本。小说中多次提到里尔克写给三十一岁病逝的女友画家保拉·莫德索恩-贝克尔(Paula Modersohn-Becker)的《安魂曲》,与堀辰雄的人生遭遇相吻合,同时也是他寻求的心灵安慰。在信仰基督教和天主教的西方,“安魂曲”是一个普遍的主题,常常出现在诗歌、音乐、美术等文学艺术作品之中。它最初应该由天主教的“Requiem aeternam dona eis, Domine(主啊,请赐予他们永恒的安息)”演化而来,主要在悼念、追思、弥撒礼仪中派上用场,日语中一般翻译成“镇魂歌”。小说的结尾也写到德国的传教士,其实西方人在一五四九年的室町时代(中国的明朝)就已经进入日本进行传教,五六百年之间,日本各地虽然也兴建了一些十字架的教堂,但遗憾的是这一宗教至今仍没有在日本发展壮大。

堀辰雄十九岁时经诗人室生犀星介绍,与芥川龙之介相识,并师从他写作。诡异的是在与芥川认识的这一年他被查出了肺结核。堀辰雄二十三岁时,三十五岁的芥川龙之介的自杀给他带来巨大的心灵冲击,也可以说是遭受了一次精神上的“灭顶之灾”。他除了在一九二八年东京大学的毕业论文中写了《芥川龙之介论》之外,还在一九三〇年发表了以芥川自杀后受到打击体验为基础的小说《神圣家族》。堀辰雄始终视芥川龙之介为自己写作和精神的导师。除芥川之外,堀辰雄还与活跃在昭和前期的日本文学巨擘如川端康成、横光利一、室生犀星、三好达治、丸山薰、菊池宽、立原道造、中野重治、中村真一郎、加藤周一、小林秀雄、三岛由纪夫等过从甚密。这些人在堀辰雄住院疗养期间,要么不断前来探望,要么频频写信慰问。他们的友情无疑就像肥沃的土壤,滋养着堀辰雄的文学理想和活下去的信心。

一九三〇年代初,堀辰雄去奈良、京都和神户做了短暂的关西旅行,日本文化历史的发祥地启发他创作了几部古典主义题材的小说,其间还在神户参加了诗人竹中郁的诗集《象牙海岸》的出版纪念会。写完《起风了》的一九三八年春,堀辰雄与相识不久的加藤多惠(后改名堀多惠子)结婚。婚礼在东京目黑雅叙园举行,诗人室生犀星夫妇主持婚宴,据说参加者大都是文学同行、记者和编辑。结婚后堀辰雄靠稿费和版税养家糊口,编杂志写连载,并在长野县的高原避暑胜地轻井泽以三千五百日元(其中的四百五十日元借自川端康成,一年后还清)的高价购置了一栋别墅。婚姻生活使得他创作出了挑战地描写现代女性形象的小说《菜穗子》(1941年)。这篇小说被称为堀辰雄接近古典主义的成功尝试。

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堀辰雄的病情急剧恶化。据他太太堀多惠子的描述,那两天窗外雷鸣电闪,呼啸不停的强风如同宣告世界末日的来临。二十七日,堀辰雄大量咯血,夜晚十一点服用安眠药就寝。二十八日凌晨一点四十分,在夫人多惠子的看护下,罹患三十年肺结核的堀辰雄在轻井泽家中与世长辞。六月三日,其告别仪式在东京芝增上寺举行,川端康成担任治丧委员会主席。八月,新潮社出版七卷本《堀辰雄全集》。堀辰雄去世后,因父亲的工作关系在香港、广东度过少女时代的妻子堀多惠子,一直孤身守护着堀辰雄位于轻井泽的家(后成为堀辰雄文学纪念馆),创作了大量回忆堀辰雄的文章。二〇一〇年四月十六日,堀多惠子在与堀辰雄一起生活过十多年的轻井泽谢世,享年九十六岁。

在日本近一百五十年的现代文学史中,如果要列举十位具有经典性的短篇小说家,堀辰雄毫无疑问名列其中。

2024年7月7日写于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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