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的老腔
作者: 陈年喜一
那一年,我十七岁,此时是高三最后的假期。有点儿残疾、教了我三年小学语文的王老师,此时正在守岗与下岗之间犹疑:继续上岗,每月只有养不活一家人的三十八元工资;下岗,意味着连三十八元也将失去。他的妻姐在零公里矿区带队背矿,带十个二十个劳力,有时一夜能挣到一两千元,每个背矿的人能分到三五十元不等。王老师带我们十几个年轻人去给妻姐做脚力,其中大部分是他昔日的学生。
在一个我至今叫不出名字的小集镇上,在饭摊背后的荒街里,我听到了一群人在吼唱。一种类似于秦腔的唱腔,但要比秦腔夸张粗放得多。我不知道戏文叫什么,我听懂了其中一段唱词:
骂声韩龙贼奸小,
你此时不亏该吃刀。
近朝来为王我对你表:
我三弟他生来火性焦,
你不该闯了他的道,
打得你见了寡人哭号啕。
…………
看穿着、体貌,他们显然是当地人,甚至就是这个小集镇上的居户。后来公路改线,我虽然无数次打潼关经过,去往零公里、豫灵、灵宝,甚至更远的三门峡矿区,却似乎再也没有经过这片土地,它发展成了一个人口大集镇,还是因地理交通偏僻而分解消散得只剩下一片黄土塬?无从知道。这群人为什么要在这里唱?为谁唱?就更不知道了。
领头的是一位壮年,三十七八或者四十七八,渐白的头发,黝黑的面孔,这是风雨和岁月作用下的中年。他扔掉手里的烟头,从一条长凳上站起来,突然喊一声:“伙计们,吼起来!”吼起来的一群人并没有称手的家伙,他们就地操起棍棒或石头瓦块敲起来。豪气干云,激越悲壮,像冲锋陷阵的呐喊,又像呼天抢地的申辩。显然,他们并没有刻意为谁演出,也显然没有做好演出的准备,像一阵突然的暴雨,由天空而降。
若干年后,在电视里看陕西某法制节目:在渭河之畔,两家矛盾日深,闹到法庭。法官调解一家向另一家赔偿、道歉,输了官司的男人不肯道歉,打闹厅堂的怒骂是:“狗官,你不为民做主,你就活该千刀斩……”那些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唱出来的,高亢悲怒,声震众人。结果自然是被拘留半个月。那阵,我突然想起,这不就是老腔吗?
二
其实,我还是不懂老腔。
浩子是秦东镇人,过了门前的风陵渡大桥就是山西。风陵渡所在的地方,两塬夹持,兵家必争,这儿终年河风浩荡,春夏秋冬风会吹出不同的速度和气势。风陵渡大桥几毁几建,据说最后一次被毁是在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在黄河那边架起小钢炮,中国的部队在秦东架起重机枪,双方经常互射,浩子说他的爷爷死于日本人的一颗流弹。
秦东一带的黄泛区土地丰阔,浩子家有一片苹果园,苹果漂亮又好吃。销路好的那几年,浩子家挣了不少钱,兄弟姐妹都修了平房。后来到浩子娶老婆的时候,苹果滞销,挂在树上熟透了也没人去摘。三轮车拉到果汁厂卖五到八分钱一斤。这样的不景气持续得看不到头,不少人家挖了树,种起了小麦、玉米。
近水楼台先得月,浩子开始上秦岭矿山背矿。
背矿是遮人耳目的说法,矿石金贵,各个矿口都有自己的运输渠道,根本不用人背。背矿就是盗矿,从洞内的采场上偷盗出来,卖给矿石加工作坊。风险大,来钱快。那些年,很多人干着这份提脑袋的营生,每座山上都有几支背矿的队伍。
浩子单枪匹马,扛不住同行的坑蒙和矿警的打击,投入了我们的队伍。虽然被领头的五五抽成,但“人不亲,账清白”,大家同进退,至少有了安全感。我们的大本营屯扎在杨寨岭上一口废弃的矿井里,二十多人把一口竖井建成了碉堡,上下七八层,如同蒸屉,明暗通道无数,进可攻,退可守。
秦岭的冬天来得早,不是有些早,是特别早。“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写的是西北关外秋天的景象,那八月是农历,相当于现在阳历的九到十月。杨寨岭上的那一年,阳历八月就飞起了雪花。风沿着山坡往上吹,坡上的树木齐齐半伏倒,又爬起来,再伏倒,如此反复。树叶来不及变黄,就被粗暴的风哗哗哗地摘了下来。
风高月黑夜,山寒水冷时,正好背矿。
背矿很有讲究,并不是哪里方便哪里背,也不是谁家势力弱背谁家的矿。背矿要背高品位的矿,一百斤矿石能炼出一枚戒指的那种。背矿的队伍早已派出了探子,哪个坑口的矿石品位高,高到什么程度,哪个采场有难度,需要上几道天梯,过几条巷道,避开几处岗哨,心里早都有数。队伍也有专门研究矿脉分布的,知道几号脉延伸到了哪家坑口、哪个采场,它的变化怎样。
那一夜,我们选择的矿坑是朱家峪十三号坑的三号采场。它与杨寨岭相邻。
沿着锈迹斑驳的铁轨往里走,脚下是乱石枕木,头顶是一根三百八十伏的高压搭贴电线,小电火车进出时用以连线驱动,类似于电驱化火车。所有人都没有安全帽,弯着腰行进,头发不小心碰触到电线时,浑身猛然如刀戳般疼一下。此时正值上下班交接时,这是一个空当,二十四小时只有这样一个机会。铁轨分出许多岔道,没有人知道它们各自延伸到了哪里,听说有几条贯穿了山体,延伸到了山那边。山那边是陕西地界。大家跟着领头的急走,他穿着一身黄绿色作训服,身材高大,一下巴漂亮的大胡子,没有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他持一只八节电池的手电,光耀百米。为节省电力,后边紧随的人电灯明明灭灭,没有谁说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不知走了三千米,还是五千米,领头的喊了一声:“上!”率先把手电插进腰带,抓住道边的一根大绳向上攀。这里是一口天井,方圆一米多,倾斜七八十度,手电照不见顶。大家抓住绳子往上爬,这是一根竹绳,粗细可握。长长的绳子上立即穿起一条人肉串。
三号采场近于空场,显然已经开采许久了,上采坑尽头距离下面巷道有近百米,下采坑积着黑洼洼的一坑水,不知深浅。采场呈四五十度斜坡,像一个巨大的倾斜的篮球场。边沿上的矿茬厚薄不等,有两米厚度的,有尺许厚度的,矿体在手电照耀下亮光粼粼,那是硫体和铅花。矿体上有许多未爆破彻底的残孔。显然是才爆破不久,采场周边尚有烟尘,空气浓稠而灼热,地上一层矿石。领头的喊:“快装矿!”接夜班的工人快上班了,必须在他们到来前装好矿石离场。
大家取下腰后的编织袋,袋子再套一层袋,防止被锐利的矿石划破,都疯了一样装矿石。矿石里夹杂了许多毛石,要分拣开来,毛石不含金,费力背出去是无效劳动。大伙儿把手电叼在嘴巴里,用光亮来分辨地上矿物的优劣。人太多了,不一会儿,地板上就像水洗过一样干净。
领头人喊:“差不多的快背走,不够的快打矿。”又吩咐道:“路上不管碰到谁,都不要理他,只管背着走。心要齐,不要怕!”
留下的人围住一根矿柱,其中一个抡起大锤拼命地砸,这是一根四五个人合抱粗的矿柱,上面硫点密密,硫体呈线状缠绕,看得出品位相当高。矿柱支撑着天板,由于压力的巨大作用,每一锤上去,矿石都会哗地落下一片,大伙儿疯了一样抢。
突然,轰的一声,出事了!
一块石头落下来,一张芦席似的盖住了抡锤的人。石头一米厚,丈余见方,人不见影了,只见血沿着下坡的方向流下来。
领头的一声吼:“快抬石头!”众人一哄而上,可怎么也撼不动。一包炸药炸开了巨席一样的石头,人像破布一样被扯了出来。
天亮时,死人终于被弄到了杨寨岭。
领头的说:“埋了吧。所有矿石卖的钱,都给他老婆带回去。”大家分头去选风水好点儿的地方,有人找锹挖坑,有几个去山下买白布和芦席,有人去处理矿石。只有浩子没有动。
他守着死去的人,一语不发。突然,他唱了起来。他唱得天崩地裂,山岳倾倒。有懂得的人说,那是老腔:
将令一声震山川,
人披衣甲马上鞍,
大小儿郎齐呐喊,
催动人马到阵前。
头戴束发冠,
身穿玉连环,
胸前狮子扣,
腰中挎龙泉,
弯弓似月样,
狼牙囊中穿,
催开青鬃马,
豪杰敢当先。
正是豪杰催马进,
前哨军人报一声。
…………
这样寒冷的天气,这样悲恸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浩子为什么要唱这种内容与眼下情景毫无关系的老腔。他唱了一曲又一曲,《出五关》《战马超》《定军山》……直到嗓子哑下去,像喉管撕破了,再也发不出声了。领头的静静看着他唱,抽着烟,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的印象里,渭北习俗送亡人上山时,似乎不是唱老腔,是唢呐、锣鼓。
三
十年后,我独自一人到了华山西峰。同样是冬天,游客寥寥。
这就是传说了千年的沉香救母的地方。唐朝人张乔问:“谁将倚天剑,削出倚天峰?”说的正是这里。翠云宫前,有无数巨石状若莲花,有一块大石从中间裂开,真如斧劈似的,据说这就是刘沉香救母的斧迹。西峰远看是一块完整巨石,浑然天成。西北绝崖千丈,似刀削锯截,那陡峭巍峨、阳刚挺拔之势据说是山川和人间日月的缩影,天地时空间,没有一事一物不峥嵘。
登西峰极目远望,四周群山起伏,云霞浩荡,周野屏开,黄渭曲流。苍山如怒,天地无涯。远远地,可以看见黄河那边的山西,看到了玉带一样的黄河上,风陵渡大桥隐隐现现。桥的这头即秦东,浩子的家乡所在。听说他从矿山回去后大病一场,后来也没有成家,再后来,住进了华山脚下某著名精神病医院,再也没有出来。
我已多年没听到老腔了,据说这片华阴广塬上独有的唱腔几近绝声,已经没有几个人会了,它们正向着现代生活的反方向走,即将消逝在西天的落日里。
我又突然想,眼前的华山,黄土上的人生,不就是一曲苍凉峥嵘的老腔吗?沧海桑田、云翻雨覆,有什么力量能将之消弭?
(晨颖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