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女神”谭元元:为生命起舞

作者: 姚春华

谭元元的4次春晚经历,跨越31年。

2025年除夕夜的央视春晚舞台上,数字屏幕渲染出波光潋滟的水面,舞者足尖轻划,舞台化作一池春水,“虚实相生”的倒影特效,营造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缠绵意境。48岁的芭蕾舞蹈家谭元元担任领舞,她以非凡的艺术表现力,让“伊人”的形象超越了少女的青涩等待,更增添一份历经岁月沉淀仍怀赤诚之心的守望。

这是谭元元第四次以芭蕾之姿,点亮中国人的守岁之夜。这样一位荣誉加身的“大龄舞者”,需要历练到何种境地,才能再次惊艳世界……

弄堂里的丑小鸭,与芭蕾结缘

1976年,谭元元出生于上海。5岁那年,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乌兰诺娃表演的《天鹅湖》时,她瞪大了眼睛,顷刻间就被这优雅的舞姿吸引了。她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模仿美丽的“天鹅”。从此,她便对芭蕾“一眼万年”。

而一直热爱舞蹈的母亲,将这一幕记在心里。在母亲安排下,谭元元来到上海市虹口区少年宫,开始学习舞蹈。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天,谭元元正在上体育课,突然来了几位陌生人,上前询问她的年龄、名字,随后,给了她一张报名表。

原来,他们是上海舞蹈学校的招生老师。在母亲的支持下,谭元元参加了考试。当时有1000多名候选者,只招10个女生和10个男生,凭着下肢比上身长13厘米的优势,谭元元顺利通过考试。

就在母女俩为拿到通知书兴奋之时,观念传统的父亲却不同意女儿去学舞,而是希望她将来做一名医生。为此,父母之间展开了“拉锯战”,谁也说服不了谁。可开学已过去7个月,最后,他们决定用掷硬币的方法来决定:硬币正面朝上则去跳舞,反面则放弃。也许是命中安排,那枚小小的5分硬币,把谭元元和芭蕾绑在了一起。由于入学比别人晚,谭元元成了落后的“丑小鸭”。基本功跟不上,动作绵软无力,她既着急又苦恼,每天都过得非常压抑。当她哭着向母亲倾诉时,母亲用最简单的道理教育她:“你现在是骑虎难下,一定要冲过去。”

好在谭元元自身条件出众,练习中诸多闪光点被学校的林美芳老师发现。林老师每天给她补课,动作做得不到位便严加批评。每每这时,谭元元就会掉眼泪。一次,林老师生气地问她:“要哭,还是要练?只能选一样。”她答:“练!”就这样,一边哭,一边练,踢腿,劈叉,旋转,直至自己精疲力尽。

彼时,谭元元的生活路线只有宿舍、教室、练功房三点一线,枯燥乏味,天天如此。在林老师加班加点的严格训练下,她的基本功越来越扎实,自信心也慢慢恢复。谭元元的老师说:“学芭蕾太苦了,真的太苦了,你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你必须有所牺牲,你要付出全身的精力。”陪伴谭元元度过美好年华的,只有数不清的汗水、泪水,和一双又一双被跳破的舞鞋。

13岁那年,谭元元在上海迎来她的第一次正式比赛。她躲在后台,心跳到嗓子眼,连腿都感觉麻木了。从上台开始,她的腿就止不住地打战,直至撑到最后一个动作,腿还是颤抖的。演完后,她跑到后台号啕大哭:“我再也不要上台了。”

从弄堂走向世界,丑小鸭成白天鹅

谭元元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真正蜕变是在两年后。1992年,16岁的谭元元前去法国参加第五届巴黎国际芭蕾比赛,与来自25个国家的125名选手同台竞技。到了赛场,林美芳老师和谭元元都傻了眼,原来,为便于观众观看足尖表演,巴黎歌剧院的舞台居然有5度的前倾,这对于一直在平地跳舞的谭元元来说,无疑是一个全新的挑战。加上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谭元元心生退意。

谭元元低头走到林老师面前,悄声说:“我膝盖疼,上不了场了,我放弃比赛。”然而,彼时音乐前奏都已经开始。听到谭元元这句退缩的话,林老师很生气,一脚就把谭元元踢了出去。正好谭元元出场的动作是“大跳”,林老师这一脚竟成为极好的推手,使得她的大跳表现得很完美。而这一脚也让谭元元瞬间清醒,她顾不上膝盖的疼痛,也忘记了舞台的倾斜,抛下所有思想负担后,她的整个表演过程非常丝滑。最终,谭元元以19.2(满分20)的高分,夺得唯一金奖。给她打出满分的评委会主席乌兰诺娃微笑着对她说:“你会成为一个非常好的芭蕾舞演员,记住,一定要用心来跳舞。”

一场差点退场的比赛竟然爆冷夺金,谭元元被西方媒体誉为“天才少女”,世界芭蕾舞坛记住了这个来自中国的女孩。第五届巴黎国际芭蕾舞比赛获得金奖后,谭元元得到德国斯图加特约翰·克兰科芭蕾舞学校大专班的全额奖学金,得以继续深造。这是此校第一次把奖学金授予非德国籍的外国人。

就在谭元元接受着德国式更严谨的训练时,1994年的圣诞节,她意外收到一封邀请函——美国旧金山芭蕾舞团团长海尔基·托马森,邀请她去他的舞团做表演嘉宾。说是表演,其实是一场“面试”,一段双人舞和独舞表演下来,托马森团长向谭元元抛来橄榄枝:“来我们这里,你将是最年轻的独舞演员。”

连跳两级的“特殊待遇”,让初到美国的谭元元,除了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带来的巨大压力外,还感受到了其他团员对她的敌意和排斥。为排解苦闷,谭元元只有向远在上海的父母哭诉。可为了省话费,每个周末她都会坐两个小时车到唐人街,打长途电话。

电话接通时,谭元元总是先大哭一场。等她哭完,父母鼓励她:“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刻苦训练,将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证明自己,为中国人争气!”此后,谭元元一头扎进练功房,一个动作练10遍不行就练20遍、30遍。由于过度疲劳,她常常在换衣间就睡着了。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1998年演出季的一天,托马森团长一脸焦急地把谭元元叫到办公室,递给她一盒舞蹈录像问:“你能不能学下来参加明天的演出?”原来,团里的首席舞者意外扭断手指,在第二天演出无法取消的情况下,必须找人替补。

为了“救场”,谭元元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可等她看完带子“差点吓死”,那段近30分钟的舞蹈是芭蕾大师巴兰钦的作品《斯特拉文斯基小提琴协奏曲》,舞步速度快、动作复杂,非常难掌握,在此之前,她根本没有接触过。

当晚,谭元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边看录像边模仿,记音乐,记动作,记舞台位置与配合。旋律极难掌握又不规则,只能一遍遍地回放、重复,手脑脚并用,不知不觉练到天亮。第二天,真正的考验来临,谭元元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完全沉浸在音乐里的她,奇迹般地跳了下来。当一曲跳完,听到观众席上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时,谭元元才知道自己没把它跳砸。

翌日,旧金山的大小报纸,纷纷刊登了有关谭元元演出的长篇评论和大幅照片。谁也想不到,一场棘手的演出救场,化挑战为机遇,22岁的她,因此成为最年轻的首席舞者,也是旧金山芭蕾舞团成立60余年来,第一位华人首席舞者。

但谭元元知道,首席舞者并非终身职位,舞团的合同一年一签,稍有懈怠就随时有被替代的可能。“我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把握好每一次机会,让自己满意。”此时的谭元元渐渐明白,没人会因为眼泪而怜悯你,也没人能替你实现梦想,要想获得成功就必须付出,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四登春晚,为生命起舞

谭元元几乎领衔主演了团里所有的大型剧目,《天鹅湖》《睡美人》《吉赛尔》《胡桃夹子》等,在每一个演出季里,平均每天工作13个小时,每周要跳坏四五双芭蕾鞋。每场演出结束后,谭元元都会自我“反省”。“通常演出到晚上10点结束,到家后洗个澡,我就坐在床上,在大脑里‘过电影’。为什么那个单腿转得那么不顺,为什么那个动作不够稳……想啊想,一直想到半夜2点才可能浅浅睡去,第二天上午10点,我就会赶到排练厅练功,去解决前一晚发现的问题。”

“打动人心的,不是足尖转圈的数目,以舞步跳出故事的意境,才是芭蕾的真正境界。”通过一部部大戏的磨炼,谭元元渐渐懂得了“用心跳舞”的内涵。长着一张东方面孔的她,渐渐成为观众们热捧的明星,她也被舞评家评为“旧芭王冠上最大的那颗宝石”。

从1994年到2025年,谭元元的4次春晚经历跨越31年。1994年,谭元元第一次登上春晚舞台。她回忆,那时很蒙,现场跳了好多遍,不过很新鲜。2006年,三十而立的她第二次登上春晚舞台,表演重头舞蹈节目《岁寒三友》。谭元元记得,轮到自己独舞环节,要在一个置于半空的圆台上做芭蕾“挥鞭转”,这对有点恐高的她来说难度蛮大的。三登春晚时,谭元元已经45岁了。

2025年,谭元元第四次上春晚,她说:“心跳更快。”《伊人》是春晚舞台第一支原创的中式现代芭蕾舞作品。《伊人》中如潮水涌来的“一字大横排”,32位舞者的传导动作过程行云流水。习惯独舞和双人舞的谭元元能否适应大群舞,与女孩们的动作保持整齐划一,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好在1天之内,谭元元就学完了初版的所有动作。为专心排练,谭元元推掉了一些年底活动,有时一练就直到凌晨。《伊人》前后调整了十来版,每一版,她跟女孩们一样,耐心消化。谭元元和女孩们一起,还要面临观众不易察觉的“风险”:她们踩的地胶铺在LED地屏上,较之平日表演舞台失去弹性,脚感很硬;另外,配合升降台剪裁,地胶衔接边缘“有棱”不平,而芭蕾是“足尖的艺术”,舞者立足时,容易重心不稳被地胶刮倒。要小心翼翼地努力舒展,才能做到不出意外且舞姿完美到位。不过对谭元元来说,没有尽如我意的舞台,只有尽我全力的呈现,她说:“这才是跳出舒适圈。”

四登春晚,跨越31年,谭元元的身姿与舞姿,令人忘却她已近49岁——一个绝大多数芭蕾舞者早已退役的年龄。舞台上的她是完美优雅的芭蕾女神,生活中的她是个随性自然的女性,喜欢素颜,穿牛仔裤,开着快车在路上飞驰,喜欢看电影,收藏红酒和迪士尼娃娃……然而,由于职业限制,她无法尽情享受普通人生活的乐趣。

“芭蕾是舶来品,以前大都跳的都是西方故事,为什么不自己做个有东方元素的芭蕾作品,把我们最好的故事讲给世界听?”从主演《鹊桥》到近年担任艺术总监的芭蕾舞剧《白蛇》,再到《伊人》,谭元元想着,“让中国芭蕾最大化地被世界认识,就必须有中国东方美学色彩的芭蕾作品。”为更好地创新,将“东方美学”引入芭蕾,再带给世界,谭元元在上海成立了国际芭蕾艺术工作室,希望通过自己多年积累的经验和人脉,让中国芭蕾走向世界。

2024年初,谭元元在旧金山芭蕾舞团的告别演出,为她在这个舞团29年的艺术生涯画上一个句号。告别旧金山的她,把工作和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中国,身兼上海戏剧学院舞蹈协同创新中心主任和苏州芭蕾舞团艺术总监。面对转型,她曾有重重顾虑,因为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但一旦踏上这条路,便要走下去,她说:“不要害怕变化,变化是一件好事,你要去迎接它,适应它。这条路上最大的坎,永远是你自己。”

如今的谭元元,依然坚持一周三天的芭蕾训练,磨炼和等待着,仍渴望遇到合适的作品、合适的角色。“我真想看看我究竟还能跳多久。对我来说,芭蕾就是我的生命,为了生命的延续,我会继续用我的方式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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