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道

作者: 夏汉

我想起多多曾经在国外生活15年之久,于是问他都见过哪些重要的西方诗人。多多说,倒是见过几个,但未必都喜欢,比如有个获诺奖的诗人,见了我们,一脸的不屑。得,我就不搭理他!说这话的时候,他倒想起另外一件趣事:“有一次在国外,有诗人问我:弗罗斯特怎么样,我说,弗罗斯特没感觉,真没感觉。那人急了:怎么能没感觉呢?我说:他的那套教诲,在中国,我们的老祖宗几千年前都说完了,说得比他还好。中国哲学谈体悟,谈天命,他们比不上。在中国,古典诗歌里,极其雄厚的高峰早已确立。”这一刻,看多多的神情,颇有几分自豪感——这份自豪里溢满了对汉语古典文化传统的高度认同。在另外的时段,他还说过:对于美国诗人,他并不在意弗罗斯特,而推崇马克·斯特兰德。说弗罗斯特在汉语古典里就是一个后生。

多多有一个执念,诗是心灵的感受,诗永远是生命的东西。对于诗歌而言,只有个性化,没有普遍性。诗人只在意个性,批评家才推崇普遍性。批评家和诗人之间维持着一种最古老的敌意。有些东西是不可说的,不说就对。感动诗人的不是几首诗,是悟道。人一生在于悟道,能够悟出几条就够了。多多说自己骨子里是道家的东西,道家平时独往独来、敢作敢为。“我在欧洲15年,回国以后——其实在回国之前就向往中国古典的东西,然后进行修炼。境界你不修是不行的,当然我修得不好,必须这么说,很惭愧,修得太晚了,40岁以后天地都不交了,修不出什么了。但我发现自己身上有自动的一个神秘的变化,这个变化就是源于你每日不倦的学习、研究、积累。”

接续以上的思考,多多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到对语言的考量上。他说:“我也研究、思考,可是我的研究跟别人不一样,我是对词语的解析,拆其他诗人的词,然后拆自己的词,这个程序是很重要的。词语能自我派生,它往哪儿去,每个人的理解、感觉是不一样的。我不管这个效应,就这样走下去,完全、绝对地按照另外的一个高度。”显而易见,这是诗歌对词语的最根本要求,也正是缘于此,多多很欣慰自己适时地回国。他颇有体会地说:你的语感只有在母语里才能保持。他还以张枣为例,说他在国外时间太长了,丧失了汉语语感。在社会与时代的剧烈变革和物是人非的年代,多多坚持要在诗里保持词语最本质的力量,这貌似远离了现实,其实是一个极度沉淀后的结果。故而,他说出下面一句话,是令人警醒的:“我是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我诗里面的冲击性其实很强,早就超越那种规范性的诗学理论了。”

显然,多多上述言语是在指向诗的某种蜕变——那种对于既有模式的推翻。果然,他接下来就说道:这些需要极大的勇气去突破,否则你突破不了。近几年(2019年以来)的写作是集中爆发,这其实是最需要勇气的。我意识到,多多在这里话题又准备深入到另一个维度了——那便是诗的抽象性。

对于这个在诗学上并非十分明晰而且存在某种争议、在诗歌实践上也不易把握因而并不好谈论的问题,多多却颇为自信,他如此说道:我对抽象性的东西一直是有信心的,也有这个能力。但在以前我不走那条路,现在就正好走了。老了,才明白靠使用蛮力(就是过去的那种做法)是不行的。对于已经写出来的抽象化的文本,多多也清楚不少同代人并不理解,或极度地误解与不屑;这个时候,他颇有些激动地说:“有些重要的诗人、批评家都认为不好,看不懂,就在那里批判。他能批判吗?批不动。那策兰、博纳富瓦等诗人不都有抽象性的吗?”他走了几步,点燃一支烟,语气舒缓下来,“给我安慰的是,不少年轻人却很喜欢。”他还举例说:“元旦期间在某地,一些年轻人居然朗诵这些诗,有的还诵读几首。所以说,只要是真东西,肯定能透露出来,这就是诗歌的能量,它本身的能量。”

当然,关于抽象化的写作,多多认为也要警惕。他沉思着,随后便引用荣格的话说:抽象在艺术中的运用要特别小心,因为它所有的抽象都有一个原型是共同的,可以导致你的抽象丧失格局、丧失个性。最后,多多给出的结论是:要会抽象。他还说:“在国内诗人中,善于抽象抒情的有几个,但后来都过去了,没有了抽象性写作。朱朱算一个,我非常佩服。”稍加停顿,多多颇有些惊奇地说:“很奇怪,我怎么到老年才开始?那是悟性太迟。有些诗人20年前就开始写了,但写了十几首诗以后,没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神不给你了,很简单的。”多多望着江面,很安静的样子,然后说:“记得茨维塔耶娃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写出的每一首诗都是同一只手写出来的。这话看似不讲理,可是你一想这是大道理,你能说这个不是道家的?可是你也不能用道家的东西封闭人家,所以说东西方在一定层次上到达一定高度以后,都是相通的。”

多多坦承一直迷恋超现实主义,起先是受波德莱尔的影响,从意象、象征主义到超现实主义。自然,他非常认同布勒东,他颇有些兴奋地说道:“布勒东有一个说法,神奇的就是美的,这句话我读到了就牢牢记住了。”在多多看来,超现实主义把美的内涵特质标定为神奇,是有其道理的,他也深信没有神奇就没有美。而怎么能让神奇的变得美,这是一个诗人的功课,要坚持做下去,做好,做到极致——无疑这也成为解读多多早期诗歌的钥匙。多多说,我们现在要看的是现代主义以后的东西。我就是中国诗歌中的空白——这是多多与一位外国诗人争论时说的一句话,何其自信与骄傲!但他话锋一转,却如此说道,你看我接受了西方那么多东西,还是要归于我们现实中汉语的呈现,实际上跟他们(西方)就不一样了,你可以找诗的来源,可以谈影响,但是它不是那一套了,怎么走出自己的路子来,就得有胆,有诗的勇气。多多十分崇拜策兰,近二十年来一直在研究策兰。他说,策兰有很多说法都很迷惑人,你知道吗?策兰的脑子里有81条线,我们只能捕获七八条,然后就进行概括,这是差远了。策兰多复杂,犹太人渊源的那个神秘的东西,你知道它的出处在哪儿?我看到有一个法国人埃德蒙·雅贝斯,他的理论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但他有一些是模仿犹太拉比的那种东西,我一看跟策兰一模一样,那么神秘那么厉害,这就是犹太的文化传统。

有时候,他戏谑自己是一个写作意义上的“疯子”,这恐怕也得自于其内在精神的无惧无畏与写作中的持续创造力。在岸边聊天时,他不止一次地说到这个话题:对于形式、词语没有进一步的追求,不提升自己,你马上就完蛋。我是有很强危机感的,就是他们批评我,都要好好地听,人家批评你哪儿,不对的地方你根本不管。我后来又在想,我给自己提出的也不能说是任务,就是说你最后(晚期)怎么做好,七十岁了,我还是想再上一个台阶。我认为诗歌就是这样,过几年你必须上一个台阶,上半个台阶也行,你要不停地上,你要是不上了,就会固步自封,这不立马就完了?在谈论这个话题之际,他也会游离于另外的维度,却有着其内在的连续性,比如,他转而会问:“诗歌是什么?诗歌是长存的东西,不只给同代人看,还要给后代人看。”“所以你不在那样的高度,永远跟着今儿一个运动、明儿一个流派那就完了。”

而诗的发生靠什么?多多坚定地回答:靠痛苦的催生。我告诉你,诗人不受苦,是写不出好诗的。从我个人来讲,也有追求安逸的欲望,对于我就是顺利的一面,希望别多出事儿,能安心地待在屋里写东西,有一个温饱的保证就行了。可是这个想法本身就不可能创造诗歌,这时候怎么着?让你趴地下30多个小时(多多说,他曾在洗手间发烧昏迷一天半才醒过来),就是让你去体悟。我反思这就是惩罚,也可能是我道破天机了。我必须这么做,那就要付出代价,失去好了。你看策兰受到了什么样的灾难?一定要付出代价,但这一切我都不在乎。多多在谈论这些的时候,神情是凝重的,有一种缘于对诗的虔诚而来的宿命感及坦然的接受,其中有一个细节让人难忘:那一刻,烟头已经燃尽,灼热感传至指头,他才顿然察觉……

多多在一个话题谈论完毕,总要有一个停顿——或换上一支烟,或望着江面。我们就这样享受着瞬间的沉默。而当转到一个新的话题时,他的面庞总洋溢着一种幸福与轻松。比如,这时候,他如此说道:“夏汉,我给你说,写诗就等着四两拨千斤,用最经济的语言你才能有这种包涵性。”接着,就会有其独到的解释:“多就是少,反过来可以说少就是多。你要是能够真正心领神会,投入到写作中那就厉害了。我觉得我写诗还是能得到一些快乐的感觉,那肯定的。你逮着你就快乐了,逮不着就完蛋。那些句子,你得到的时候,那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得到的,现在你也不是天天都有这样的幸运。”说到这里,多多停了一下,我意识到,他要有一个转折了,果然,他如此说道:“你知道我的劳动量有多大吗?你以为就这四行直接就这么写出来了?才不是!马尔科夫也说,诗歌是从一吨的材料中提炼出几克,真的是你敢于荒废自己,大量白费自己的东西。那么,自恋的人是做不到的。我的每个字都不能丢,你就搁上去一堆垃圾,这个是谁替你捡?你得自己替自己捡垃圾,剩下的那点东西攒着慢慢用,所以,其实我的方法,很早就有一个美国姑娘说:你的方法是很科学的。你明白我表面上反科学,其实我很科学。这种提炼是无尽的提炼。”多多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微的激动、却又是如此真诚,还生怕我怀疑,于是又补充道:“你有时间了到我家去,你去看我的笔记本有多少。我在离开荷兰的时候,超市推车那么大的两推车送往垃圾站,因为没法带走,我就做一些节录,其实有些东西你都用过了,剩下的那些边角料也不可能有什么作用。我现在几年就这样,我每天都写字,都是这样的。”我被他的话感动着,不由自主地竖起大拇指,却又觉得不妥,赶忙抽回来。这时候,多多却天真地笑起来,给我解了窘境。他意犹未尽,接着说:“作为诗人,有很多东西(或诗句)都是靠自己悟出来的。所以我说,诗人要自我赋予自由。当你真的钻进去了以后,沉浸于其中,三五天就能得一个句子,这是很了不起了。”多多还说,他的诗里也有概念,但他把概念拆开、扭曲、歧义化了。一起造成轰炸的效果。

了解多多的人都知道,他的日常生活是简单的,甚至是拮据的。但他能够把俗世生活抛开,他说,俗世生活顾及太多了,就会挤压你的诗意空间,等于向诗里掺水,也无助于诗歌的生成。说到底,诗歌不能等同于生活,也不存在高于生活一说。我接应道,是的,这就关系到一个根本的话题——诗歌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多多接着说,比如策兰,他只是在早期的《死亡赋格》里涉及生活,而那首诗是集体合成的,好几个人一起写的。后来他就排除了生活,精进到无人能够阅读的地步:吞吞吐吐,说半句咽半句,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伽达默尔做了解读,而策兰的诗不可解读,他硬是解读,当然就有牵强。说到底,诗歌是不可解读的。策兰就如此,所以要学就学他。此刻,多多的语气颇为坚定。

多多似乎意犹未尽,继续延续这个话题说道:“我没有欲望,我不想在人生中获得什么,我这人的生活,也已经简化到极致了,衣服都是20年前的,我根本不在乎,文人无行。只有这样极简地生活,才能写出极简的诗歌。我现在非常孤独,可是我体会到唯有如此,才可以进行写作。要是儿女满堂,有多少牵绊,怎么可能写作?在佛家看来,不能什么都拥有,都拥有了,诗神还帮什么?你看多神秘,我刚才跟你讲的一些事都是神秘的,并不是说真理,是说真实,我在危难的时候总能得到帮助,为什么?凭什么?因为我没有,我是无,所以它会来帮我,我很自信。我非常尽力地在写诗,别的不敢说,成就是不归我谈的,后世去评价。”

在多多那里,诗歌可以不强调生活,但是要和生命有关系。他说:“痛苦刺激一个诗人的写作。来江西前几天,刺痛难耐,一天里会写出几页文字。”同时,他还强调说,各种矛盾就是我们诗歌的最重要的动力。我是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我非理性的东西就被激发了,前语言状态被激活,逼迫我进行这一点的思考,我不再按从前那样去写。我的写作也不是从问题、从观念出发去解决,而是来自内心的感悟。可以看得出,在多多那里,生命的复杂经历导致的一种巨大的破灭感,带来持久的痛苦,从而使他拥有了一种无畏的内在精神,可以称之为自我灵魂拷问的结果。在某一刻,他会诙谐地说:“我现在像个疯子了吧?”而正是这种巨大的生命能量激发出来的写作动力,具有很强的爆破力,它构成创造力的一个独有的形态。(补记:五月初的那个下午,我们在吉安的湖边木屋里,在与龚奎林、曾纪虎、王东东等人一起聊天时,多多说,爆发力如此重要,可以说,没有爆发力就不要写诗。爆发力就是一种直接性写作,不绕弯子,直来直去。爆发力从哪里来?它具有神秘性的过程,不可解释。写诗一定要尊重神秘性。)

几近于中午,我们在岸边已经走走停停两个多小时,但多多依然颇有兴致,最终的话题落在关于诗的境界上。多多如此说道:在中国人这里,诗歌讲的是境界,而在西方那里讲的是思想,这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在大诗人那里是一致的,不分彼此的,哪有说人家只谈思想?那是融为一体的。在这方面,我这几年境界有所提升。当然,提升就是一种神秘的呈现,核心的问题就是面对生死,所以才是这样。我现在跟疯了似的,一天写三页,都来自疼痛,这些都是一种征兆,成就诗歌,却摧毁你生命,就这么简单。我很清楚,真的说把自己的生命全部献给诗神也不错。这个时候,我感觉多多眼神里有一种很深沉的东西,那样晶莹隐秘却又隐约可见。他站立着,沉思片刻又说道,所以要有一个境界,最高的境界是生死的问题,这个时候,就要尊重另外的一个强大意志,就是死。生也就是死,你这么想就通了。博纳富瓦说过特别厉害的话,现代人以为死亡就是一个门槛,过去以后一切都没有了。在古代不是这么想的,所以我现在其实有一种全面的反抗现代性的一个东西。现代人都是“小人”,你看它把我们变得多么卑微,为了房租,为了买车、房贷,每个人都被绑得死死的,你何必挣那么多钱?最后还是不免一死,有多少钱也活不了,生死由命的。死是要获得一个安详的状态,进入另一个世界……此刻,多多变得坦然,还有某种不易察觉的不屑,但眼神里却透出一份坚毅。

说完以上的话,多多又将话题转向自己,而语气却由舒缓变得急促起来:我现在活过来,健康一天就写作一天;别的已经过去了,已经够意思的了,这时候,诗神对你够意思的了。尽管惩罚还尚未结束。我时常在想这个词——惩罚,博尔赫斯多厉害,他说,奖项是对诗人的惩罚。那么我只管写,写出我最满意的就完了,还要什么?这就叫境界。你活到这份儿上还怕什么?除了说话(写作)你还能有什么?我的诗跟现实生活无关,现在进入一个我自己都不能命名的状态,这些都得你们(批评家)去做,这是你们的事了,这跟我没关系,我就管写。多多相信诗歌的神秘性,就在于它和年龄有关系,他这样解释:“不到一定的岁数,你无法理解晚期的写作,比如看老年的书法都会感到枯燥,为什么?必然的,必须的,不能笔墨饱满了,但是有枯槁之美。所以你到一定的年龄,一切都融会贯通以后,就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很大的。但现在这个现实的世界极其狭窄,完全物质性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而心灵是无限的,对于近年的这些诗,我运用了多种技巧,是一种综合性的,但它怎么能够揉到一起,这是个秘密。”

作者单位:河南师范大学华语诗歌研究中心

上一篇: 雪事(组诗)
下一篇: 在江南(外一首)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