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的诗 [组诗]
作者: 余笑忠野 鸭
我对野鸭知之甚少
第一次听人说起野鸭,是祖父告诉我
“那时你还在放野鸭”
这个俗语居然用的是暗喻
野鸭不是人养得了的,放野鸭的意思是
还没有投胎为人来到世上
我总算明白了这话的含义,继而
把野鸭想象为遥远的存在
可悲的是,人不能驯养的
也照样会沦为人类的食物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野味无所不包
大雁、野兔、野鸡、野猪、野鸭……
多年后,第一次见到野鸭
并不是在偏远之地,而是近在咫尺
我常散步的公园里,一个无名湖中
不知何时来了几只
个头小,像总也长不大的雏鸭
凫游观望,潜水啄食,忽而贴水低飞
伴随“嗒嗒嗒嗒”一阵欢鸣
那湖中不少于五只,分属于两窝
它们有争夺领地之举,但像游戏
除此之外,我对它们知之甚少
只能说,如果它们突然变少了或不见了
我会若有所失
如果突然多出几只,我会心生欢喜
“那时你还在放野鸭”
想起祖父说过的这句话,我猜
也许还有更深的含义
说明那时的你是一个神仙般的存在
无拘无束,像野鸭那般自在悠游
又无所不能,连野鸭都服服帖帖
那是无名的你(千千万万个尚未投胎人世的你我)
近乎一种灵魂
画柿子
这是最好画的树了
凛冬,树叶落尽
树枝,简约的线条
一颗颗红柿子点缀其上
可以让它尽可能地多
如果只画柿子
只画三五颗
反而不那么容易
从多到少,不变的是红柿子
只是越少越不好敷衍
从全称到特指,并不等于
从全景到特写
有人画过六枚柿子
或圆、或方、或扁,形态各异
有的用了浓墨,有的只是一笔带过
唯有对每个柿子的柿柄
都一视同仁:着色一致,笔法相近
可见其郑重其事
一位扫地僧,曾经诈死多年
他的画里,留下了太多的空白
似天容海色,似云烟俱净
我们知道柿子之软
何曾想过柿柄之韧性?
有人试过,一锅牛肉炖烂了
其中的柿柄
还是硬的
在松阳酉田村看日出
晨曦微露
昨夜的云朵不见了
草木蒙霜
鸭子和鹅在池塘里游过几圈
回到岸上扑腾着翅膀
几只狗边叫边跑,我冲它们点头
这个时辰,它们才是自己的主人
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位农妇
寒暄过后,她告诉我看日出的最佳位置
“再过一会儿就出来了”
我没有打听她说的“一会儿”是多久
这里,时间无须精确到分秒
日出月落,也不担负为人间对时
南方,遥远的山峰披着云霞
东边,背阴的那一面,山体仍是墨色
西边的山坡上,树木已投下阴影
我不再指望能有幸拍下
云霞簇拥的那一轮红日
当它从东山升起时,我的眼中
会是明晃晃的太阳
这个清晨,没有如愿为手机相册
新添一轮红日。但多了一只狗
当其时,它也朝东山凝望
晨光中,这单独的一只,出神的样子
简直让人不忍以狗来称呼
我和它同属造物,一同注目朝阳之所在
在期盼中,我们身上
因为沉睡而变得陌生的部分
正待唤醒
让时间慢一点吧
不知为何,我甚至不愿看到
一同望向朝阳的
那造物,从出神中转身
石牌山道见牛马藤
从那些老藤的藤条上
取下的皮,搓为绳索
最终所能承受的力量
远远超过
老藤本身
那是拉得起一条船的绳索
老藤因其韧性而得的名字
适用于所有纤夫
适用于所有
躬身于宿命之人
人前我会说出这样的大话:
如果爱一个人,甘愿为其当牛做马
如果恨一个人,咒其来世当牛做马
转身,听到老父的低语:
砍柴不砍藤
父亲所指应该不是
山林中随处可见的藤蔓
而是当得起大用的这种老藤
有牛马之力
能够助人爬上山崖
能够让人绝处逢生
父亲,我见到这种老藤了
只是死亡有如火焰
将你特指过的东西
变成了泛指
杨家冲洗衣池
在食堂、民宿、篮球场、电子商务店旁边
那里有一个洗衣池
可以洗衣、洗鞋,也可以洗菜
水龙头连通山泉
三峡坝区边的一个小村落
在洗衣池忙碌的,有主妇也有老汉
如果是傍晚
篮球场边,会有手持水枪嬉戏的孩童
流水、棒槌、搓衣板,飞沫四溅
我也用过那样的棒槌
洗过书包,洗过沾上墨渍的衣服
在池塘边、河边,我见过
浣衣的女子发怒时,拿起棒槌
追赶顽皮小子
阳光照在洗衣池里
我想起母亲皴裂的手,关节变形的手
冬天,冷水刺骨之寒……
像一条大江走过万重山
像衣服换过了一件又一件
但你依然是你
有人喊我上车(不是喊我回家)
我只是路过这里,我只是
多停留了一会儿,稍稍有点恍惚
让我再次回首的,就像
穿过多年的冬装,一年只洗一次
需要长久地浸泡,需要
阳光最充足的日子
在羊楼洞青砖茶博物馆外
从外地前来的小学生,参观完博物馆后
排队集合,他们将去往下一个景点
领队让他们安静,但他们不可能
安安静静
好多年了,我没有近距离看到这么多的孩子
在他们面前,闲坐一旁的我是个十足的老头儿
我从廊下坐着的地方起身
以免摄像的人把我也拍摄进去
站在太阳的强光下,我想起
阿米亥的一首小诗:一位老妇人
谨遵医嘱,在大学对面的街道上
让年轻的人流每天都漫过她,就像
做水疗一样……
这时,一个小女孩儿从她的队列中走出来
将长椅上的塑料小茶杯拿起
放进垃圾桶,然后快速入列
像一条小鱼多游了一段距离
她不知道,那小茶杯是我暂时放在那里并非
丢弃的
她不知道,她同时拥有天真和认真,让我欣
然接受
她的“纠正”
她就这样走进了我的一首诗
尽管,这只能算作微不足道的二手诗
仰 观
吸引我仰望一座大楼的
是楼顶边缘,一只喜鹊正起劲地叫着
它啼叫的同时,不是翘起尾巴
就是拍拍双翅
不知道它是邀宠还是自我陶醉
反正那是它载歌载舞的方式
吸引我继续仰望那里的
是它身边还有一只喜鹊
一直保持沉默
也许是太近了,无须应答
也许是假装的,纯属把戏
谁知道。不过这样也好
如果两只一起叫唤,以它们
难以恭维的嗓音,听起来只是聒噪
可以肯定的是
如果要飞,它们总会一起飞
一种盆景
修长的绿叶是塑料的
绿叶中间有一束花
那是真的花,就地采回来的
花香犹在
不过真是放错了地方
为假叶子配上真花
为假叶子换上鲜花一茬茬
好像鲜花轮番上场
就为取悦一个假摆设
何不干脆用清水供养这些花枝
要不索性花也是塑料的
有位诗人说得多好:
当幸福的时刻来临
连塑料花也散发香味
——我们当然乐于相信
以至于全然忽略
诗人只是巧妙的虚拟
坟冢上的油菜花
在大片的花田之外
山脚的一座坟冢上
也有几棵油菜开花了
不知葬身地下的是什么人
也许,这花,正合其心意
比前来祭祀的亲人,它们
已先到一步
那墓地不是花田的一部分
几棵野生的油菜
只是偶然,例外
前来扫墓的人,也许会有
不忍之心
风来过,雨来过
坟冢上瘦小的油菜花
宽厚如盲人笑容的油菜花
高过墓碑的油菜花
如果有天意,这就是天意
一年一度,这里有一阵低语
说给前来祭祀的人:
屈膝,并非必须
老人的迷信
她太老了,与女婿、外孙一起生活
每天打点小麻将
爱抽烟,烟龄七十余年
她太老了,九十有三
只能吃女儿单独为她准备的饭菜
餐具也是单独的
她太老了,越老越固守怪癖
每次洗完自己的碗
一定要用洗得干干净净的空碗
盛满一碗水
直到下次用餐才倒掉
这是什么讲究?女婿不得其解
她也从未明说,只是日复一日
执行这仪式:干净的空碗,盛满一碗水
满满的一碗水,不再是一只空碗?
盛满了水,一只碗就更清清白白?
旁人的猜测,不过是缘木求鱼
她所坚持的也许只是这仪式
内心已无波澜:干净的空碗,盛满一碗水
心性仍需滋养:干净的空碗,盛满一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