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诗歌文本的样本意义

作者: 樵夫

“来了来了,那个人来了——

他的脸上没有泪,他一夜没睡像条可怜的黑狗。”

谁在说话?鸟在说话,什么鸟在说话?林中的鸟在说话,它们可是世间任何一只鸟,他们在说人话,鸟在一首诗里说人话,鸟在周瑟瑟的一首诗里在说人话,鸟替那个失去父亲的儿子,替那个叫周瑟瑟的诗人在说话,鸟把诗人内心的悲伤平抑住,不让它奔泻出来,不让不可名状的伤心的火烧透纸背,他借助林中的鸟说出这一切,寥寥几行,已抵达忧思的谷底。

父亲在山林里沉睡,我摸黑起床

听见林中鸟在鸟巢里细细诉说:“天就要亮了,

那个儿子要来找他父亲。”

我踩着落叶,像一个人世的小偷

我躲过伤心的母亲,天正麻麻亮

鸟巢里的父母与孩子挤在一起,它们在开早会

它们讨论的是我与我父亲:“那个人没了父亲

谁给他觅食?谁给他翅膀?”

我听见它们在活动翅膀,晨曦照亮了尖嘴与粉嫩的脚趾

“来了来了,那个人来了——

他的脸上没有泪,他一夜没睡像条可怜的黑狗。”

我继续前行,它们跟踪我,在头上飞过来飞过去

它们叽叽喳喳议论我——“他跪下了,跪下了,

脸上一行泪闪闪发亮……”

这首诗作为诗人周瑟瑟的代表作,标示着他在诗歌创作上有其桀骜不羁的创新探索和独特的文本意义。多年来,周瑟瑟一直坚持不懈地做着诗学价值及诗史研究的事情,用以梳理中国当下诗歌创作的成就流脉。每年,他都要推出一个选本,用来归集整理诗歌的创作走向。同时他每年都会有很多诗歌作品通过网络和媒介面世,在他的诗里,包含了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文本价值,具有明显的诗意的时间性、语言的简洁性、表达的准确性、整体的隐喻性、深刻的思想性、幽微的神秘性,以及细腻的描写和高妙的时空重构力,这些特点在他的每一首诗里非常紧密地体现出来。

应该说在当代诗歌界乃至文学界,他的诗都是很有辨识度的,特别是在当代诗歌语境的创作环境下,周瑟瑟的诗歌文本更具有样本意义。

样本意义一:

 个人记忆与时间的置换物

诗歌创作的某些经验一定是来自个人记忆的,个人记忆在诗歌创作中是不能离场的,不管诗进入到多么哲学的维度,也需要个人记忆来支撑。但记忆往往是不可靠的,一切记忆都要建立在时间轴上,过去、现在、未来,都要被时间这个中轴分割与整合,甚至重构。时间性就成了周瑟瑟诗歌创作的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在《水电站》中,诗人通过水电站这个时间坐标,不断变换着时空,现在我坐车经过水电站,被电击一样。这就是个人的记忆,诗人唤起了这样的记忆:小时候,我和水电站站长一起目睹了落水者爬上岸,在时间轴上,现实和记忆交换了时空。但诗还没完,诗人笔锋一转,20年,站长已死去多年,而那个落水者还在大坝的另一端呕吐,他体内的水电站早已废弃。这时,这首诗不再平庸,而是原地起飞了。水电站终于在时间的重构中,获得不可言状的诗意升华。水电站不再是物理上的水电站,而是精神层次的更高级的意象,因此开头的一句“水电站不断抽我体内的流水”,就成为一句经典意象。时间是个好东西,但我们最无法保留的就是时间,而时间本身是无意义的,只有当我们的记忆按着时间的梯次被反复地检索与重构,它的意义才会神奇地展现出来。

说到时间,我想到了周瑟瑟另一首诗《窗外的河》,我理解这里的河流并不是地理意义的河流,也不是现实中的河。诗中的河流具有明显的时间象征意味,诗人坐在窗前,河流之于无形的时间多像流水一样,一会儿淹没他,一会儿又冒出几个气泡;一会儿用呼吸推开腐败的树叶,一会儿又被彩色的鱼包围。这些经历难道只是诗人无端的想象吗?我想不是,是现实的际遇被转换成这样的想象,对时间做一个形而上的阐释。窗口多像凝固的记忆,溺水者的挣扎则是现实的出离。窗口、河流、溺水者、彩色的鱼、幽灵身体,成了置换时间的标的物,它们构成了诗的整体。

样本意义二:

 存在主义的视角与诗意美学的生发

选择这个角度来研究周瑟瑟的诗歌,似乎不够贴切。存在主义者认为,人的存在是主观的、个人的和具体的。而周瑟瑟的诗歌正具有这样的诗学特点。《咕咕》《洞庭湖一带的女子》《灵境胡同》《木梯》《屈原哭了》等大多数诗作,都体现了这样的特点。诗人之于事物、之于情境、之于本心,都表现出一种超然的掌控力。所有事物,包括一些隐秘的感觉,都会被具象化,这种具象化。并不是事物本身的具象化,而是经过诗人自洽式的表达,完成事物的具象。这个过程,具有明显的存在主义特点。诗人本身、事物对应的我和我选择的事物,构成了这样一个闭环,这个闭环,通过具象的描写,完成了诗人诗意美学的生发和建构。

  在《洞庭湖一带的女子》中,诗人写道:

洞庭湖一带的女子

喝着喝着水

就叫了一声哥哥

多美的水

多美的水鸟

服饰洁净

心比天高

在故乡自由飞翔

洞庭湖一带的女子

把水与水鸟

都叫作哥哥

诗人在诗中把女子叫哥哥这么一个细节变成了一种赞美,不是对叫哥哥这个女子个人的赞美,而是对“洞庭湖一带的女子”整体的赞美。“多美的水/多美的水鸟/服饰洁净/心比天高/在故乡自由飞翔”,这种由衷的发自内心的赞美,正是诗人主观意识的表达,而这种表达,完美地契合了诗歌本身,以及文本之外的美学意义的生发。另一首诗《咕咕》用叫声,在动和静之间,完成了一次对童年的回望,咕咕声中,那个躺在门板上装死的孩子,具有强烈的美学冲击力,它就那么平静地像回旋镖一样击中了诗人自己,也击中了读诗的我们。

在《灵境胡同》中,这样的情境进一步演进,开篇诗人就写道:“每次我路过灵境胡同/我就要蹲在槐树下煮一锅晚云”。蹲在槐树下煮晚云这个动作,彰显了诗人对灵境胡同的情感,也突显了诗人在获取诗歌语境上的成熟和老到。诗人没有以实对实地去写胡同的情境,而是用“煮一锅晚云”来增加诗歌的弹性和虚拟性,这样灵境胡同就神奇而自然地被代入了,即便他说对着天空观察跟在他身后的老人,他们有着自己晚云一样的灵魂,而他们手执的笼中有更小更粉嫩的灵魂,在这些灵魂里,诗人洞悉了世间不曾谋面的灵魂。在灵魂无法相互靠近的时代,诗人煮一锅晚云的想法是多么善良,而那一锅晚云又是多么符合存在主义意象,多么间接又直接地生发出直抵内心的美学意义。

样本意义三:

 从田野中寻求生命价值的多维探索

周瑟瑟多年来一直倡导并践行着诗歌要走出去,他开展的田野调查也搞了很多年了,田野不但给了他诗歌新的生命,也让他找到了诗歌创作的更多视野和维度,生命在田野中,不再是人自己,而是花鸟鱼兽等众多事物,或者叫万物众生。也许这是一个大的命题,我只言片语也讲不清楚,但我们可以打开周瑟瑟的诗歌文本,通过田野中的自然之风,通过田野中的事物寻求生命的多重意义和众生平等的绿色理念。

他在《林中鸟》《蟒蛇》《鹧鸪》《遇见白头翁》《菜花开》《草枯了》《鹌鹑》等诗歌作品中表达了对人类之外这些生命的尊重,并以亲人或朋友的视角,重新解构了人与自然、人与万物的关系。他常常把自己置换成一只鸟,置换成万千事物本身,从中探索生命的价值。田野交给诗人一个丰富的宝藏库,他用自己对生命价值的独特理解,构建了自己诗歌文本的多维意义。

  在《鹧鸪》中,他这样写道:

你沉闷的呼叫穿过了丛林和昏暗的午夜

我的惊慌从书页弹跳到树梢

假如我不从诗行里脱颖而出

你黝黑的身影带不走我今夜的呻吟

秘密的梦呓,河滩上疾行的趾爪

短小的翅膀把影子投靠到我的额上

仿佛羞愧的布道者,比梦呓更秘密的鹧鸪

比我的双眼更黑的收缩和飞旋

……

一个是青春的忧伤,另一个是暮年的感动

在遗弃的森林里我抱紧了鹧鸪的翅膀

诗人构建了一个诗意的迷宫,当我们看到诗人叫鹧鸪为森林里的隐士,它就不再是一只鸟,它像诗人心中的布道者,让诗人长出想象的翅膀,开始飞翔。这时诗中有两个人,一个是诗人自己,一个是鹧鸪幻化成的隐士或者侠士。诗人尝试着对它呼唤,每一次呼唤,诗人都会更深重地击中自己,在他的内心,有很多空白需要填补,他的呼唤就是他想要的谜团或者答案。然而,生命的价值不会是简单的、能够轻松回答的,因此,只有呼唤、追问,没有回答,他的呼唤便更加困惑,他真想让鹧鸪变成侠士或布道者,神秘的行踪能透露出尘世的蛛丝马迹。而它不属于人,不属于人类,它只属于自己。“比我的双眼更黑的收缩和飞旋”脱下了黑夜的袍子,数着心跳,让诗人基于人本,一半感动,一半忧伤。

  另一首诗《遇见白头翁》:

白头翁,亲切的中年人

你与我一样身披秋寒,头顶午夜的露水

脚踩枯枝,在平西府缓缓移动

样子看起来心疼,那一袭羽毛湿了

叫声像孤儿叫哥哥,我听到后惊慌中就答应了

白头翁是昨天午夜在平西府与我相遇

我起床散步,你一跛一跛与我擦肩而过

我听到你叫哥哥,“哥哥呀你怎么流落到了

京城?

家里的事你漠不关心,爹娘死了,兄弟失散

多年……”

是呀我也是孤身一人,呼唤白头翁

京城渐有寒气,白天晴朗,夜里露水打湿白头翁

入冬后,我与失散的白头翁一起坐在枯树上

一声声叫我们的亲人,一声声哭我们的爹娘

白头翁,一种很小的鸟,叫声清丽。也许在北京,诗人就养了一只这样的鸟。可在诗中,这只鸟却成了诗人的影子,他们相互关注、相互倾诉、相互问候着京城的不易和对亲人的思念。白头翁不仅仅是一只鸟,更是诗人内心的映射,一句“哥哥呀你怎么流落到了京城?家里的事你漠不关心,爹娘死了,兄弟失散多年……”竟是诗人的自问。白头翁置换出诗人内心的责问,让孤独更显独孤,疼痛更显疼痛。白头翁这个意象成功构建起诗意文本的向度。诗人通过对这些小动物、小植物的描写,打破了人与自然的界限,让田野的风直接吹进诗歌,成为诗人创作重要的一部分。

样本意义四:

亲情与故乡的诗性表达和幽微的隐秘阐释

在周瑟瑟的诗歌创作中,有近三分之一的诗是写亲情和故乡的。其中《林中鸟》《木梯》《屈原哭了》《我们的土地》《米》《阁楼里的父亲》《落马洲》《父亲的灵魂》等都有着浓郁的故乡情和深厚的亲情,特别是诗人把对父亲的思念变成了多首诗歌,成为诗人重要的一部分。虽然写亲情写故乡,但作者依然给我们提供独特的诗歌文本。《林中鸟》是其中的代表作,鸟儿议论式的诗歌阐释,让儿子对失去父亲的悲痛更加委婉而彻骨。《阁楼里的父亲》则采用另外一种形式纪念父亲,阁楼成为一个整体意象,里边装满了自己和父亲的所有记忆。诗人通过时空转换的方式,让父亲不但是过去时,还是现在时;不只是想象,还是记忆。诗人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尽量平静地叙述,阁楼的种种已超越时空,变成诗人内心的一种倾诉。当父亲穿着诗人的衣服,我想,诗人也成为像父亲一样的父亲了,这种传承通过诗人隐秘的描写完成表达。

在《父亲的灵魂》中,诗人用类似于空间重构的方式追悼了父亲,也重构了父亲,重构了故乡。他在北京,他的心在故乡;他在飞机上,他的目光在故乡,小院的树、母亲的话语,都在时空重构中很自然地带引出来。父亲及故园的一景一物都被恰当地镶嵌进诗的结构中,没有冗长的叙述,只有递进的情感,语言看似平静,读之却能感受到诗人内心深深的情愫。恍然间,你觉得父亲不只是父亲,故园不只是故园,最后,我们已分不清父亲与故园的形象,两者亦有机地重合在一起。特别是诗中多次写到麻雀,好像父亲和作者被麻雀魔幻般地联系起来,麻雀似乎是父亲灵魂的一部分。当我们读到吃闪电、吃麻雀这一节时,我的心震颤了一下,我被语言之外神奇的力量震撼了,我被周瑟瑟诗歌创作的功力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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