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赠予我的
作者: 婧伃
2023 年夏末,我拖着灌铅般沉重的身躯,从长沙启程,经韩国辗转飞往美国加州尔湾。三万英尺高空,机舱外的云层正经历一场暴烈的分娩,时而如棉絮被撕扯成絮状,时而凝结成铁灰色的冰原。我数着胎动的节奏,腹中仿佛藏着一尾不安分的锦鲤,在羊水里搅动出细密的疼痛。那时的我未曾想到,这段跨越太平洋的迁徙,会成为生命最壮丽的裂变。
落地尔湾时,加州的阳光正将街道浇铸成流动的金箔。这座被华人称为“第二硅谷”的小城,用宽阔的街道拥抱着我的惶惑。月子中心藏在棕榈树织就的绿网中,广东阿姨彩英姐的鸡汤在砂锅里咕嘟作响,氤氲的水汽爬上玻璃,将她的皱纹熨成舒展的菊瓣。“孕妇最紧要心定。”她总用粤语腔的普通话念叨,像在吟诵古老的安胎咒。
待产的日子,我成了晨昏线上永恒的旅人。社区公园的蓝花楹将紫色星子洒满小径,松鼠抱着橡果与我赛跑。杨先生的视频总在此时破晓般亮起,十二小时的时差在他眼底凝成血丝。“今天维桢乖不乖?”他问。我指着天边燃烧的晚霞笑:“你儿子在练习踢踏舞呢!”话音未落,腹中突然窜过电流般的悸动,仿佛有只小脚正奋力蹬开混沌的宇宙。
命运的考验来得猝不及防。重感冒化作滚烫的锁链,将我捆缚在ICU 的白色孤岛。高烧让世界在汗水中溶解,监护仪的嘀嗒声是永不停歇的秒针。护士们像月光下的白鹭掠过床畔。杨先生的语音穿过太平洋的褶皱,将《诗经》里的句子编织成吊命的蛛丝:“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他的声音在“猗猗”处裂开细纹,像瓷器将碎未碎时的叹息。
那段日子,世界赠我“一场病”,却又“慢慢痊愈摇风铃”。当体温计的刻度终于回落,我摸着隆起的腹部轻声说:“维桢,妈妈和你都要做造梦者,造一个值得称颂的好梦。”
一个月后的9 月23 日,农历八月初九,寅时。或许是命运补偿,生产竟异常顺遂——从阵痛到听见啼哭,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
当八斤四两五的维桢被放在我汗湿的胸膛,世界突然陷入奇异的寂静。他睫毛上的羊水晶莹如朝露,粉嫩的脚掌蜷缩成未开的花苞。彩英姐的镜头在泪水中摇晃,视频里杨先生的脸几乎要撞破屏幕,他的欢呼声震落了我眼角凝结的盐粒:“堂客你是女娲!崽是刚捏好的小泥人!”
康复期的思念是掺着玻璃碴的蜜糖。晨光中的社区公园,喷泉将彩虹揉碎又拼合。我数着鸽群掠过的次数,看退休老夫妇的爵士音符在长椅上发芽。杨先生寄来的邮册藏着魔法——精美的画页上,墨迹会随着体温显影:某页是思念我的小诗,某页是寄语维桢的行楷。彩英姐捧着邮册啧啧称奇:“现在年轻人谈情说爱,比我们当年煲汤还费火候哟!”
满月宴那日,尔湾的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我抱着裹在锦缎中的孩子,看彩英姐蒸的红鸡蛋在蒸汽中翻滚,听视频里杨先生轻叩屏幕:“维桢,等你回来,爸爸带你爬岳麓山数红叶。”
如今我们仍然两地分居,聚少离多。每当视频铃声响起,维桢就用胖手指戳着屏幕,把“爸爸哎”喊成爆米花般雀跃的爆破音。某个月圆之夜,他忽然指着窗外奶声奶气地喊:“光……抱……”我望着浸在月光里的摇篮,终于懂得有些思念早已刻进基因图谱——那是生命赠予我们永恒的脐带,在时差与经纬间汩汩流淌。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