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来,看粒沙
作者: 邹亮荣
十岁那年,我曾很多次蹲在沙堆前。我的历史和沙堆的历史,风儿面对面见证。你看我,我看你。你是沙堆。
我和沙堆,在阳光照耀下相逢。纯洁与纯粹相遇。沙堆没有认真细致打量一个人,一个注视它的人。我没有刻意等待沙堆,但我遇见了它。
不知谁要用这堆沙,去构建谁的大厦,遮风挡雨的大厦。它一整堆地坐在树荫里,树林陪伴它。一堆沙,披了七彩阳光,金黄金黄。
我的出处,是禾塘心这个村庄。沙堆也出现在禾塘心。我们有约定吗?我认为有。多年后,我认为这个约定是存在的。没有约定的约定比有约定的约定更曼妙,好比银色的月光泻下来。
我伸出手掌,轻轻触摸沙堆。一粒粒沙子滑下。
手指轻轻插入沙堆,沙子不急着落下,保持沉默。手指拔出,指孔像一个疼痛的伤口,顷刻间愈合。沙与沙的重新连接,没有过多痕迹。树林没觉察这过程。我也没觉察。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怎么会去细心地观察来印证沙子重逢?不太可能。可能的是父母没过多的余光来观照我蹲在沙堆前的举动。我蹲在沙堆前,一个纯粹的世界静静存在。风和日丽的景象没有提醒我和沙堆的关联。
手指碰着沙堆,留在手上的是一种灰尘般的页面。这页面是我们认为脏的东西。可是在我年幼时,父母哪顾得上及时清理我手上的这种脏。我不认同它是脏东西。那里有我心爱的宝贝。
沙堆里的一粒粒沙子多是来于山涧河床。阳光穿透平静的水面,水里的沙粒还闪闪发亮。我从河床接触沙粒,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些细小的鱼儿在沙面掠过。小鱼儿不甘心独自逃窜,摆动小尾巴,扇起微小沙粒,遮住自己的身体,挡住我的视线。我理解这是自然法则,我没理由不去理解小鱼儿的想法。我不怪它,因为我没有怪它的理由。
沙子被一趟趟地从河里运上来,依次倒在树底下。沙子没有向我发出对其观赏的邀请。沙子笃定地保持着冷峻的纯洁。
我自由地蹲在沙堆前,一个人看沙。一粒粒沙子,像一个个美丽童话。我的童年,储存过很多很多的童话。快乐的童话像风吹到我脚边的枫叶,又像触摸多遍的一粒粒沙。
我看不够。我踩上去,走进沙的世界。沙子发出“沙沙”的响声,是沙子在笑。我“咯咯”地笑。母亲见我笑,她也笑。父亲就站在有风的屋檐下,对我笑着。
我双手捧起沙子,搬到另一边。一捧一捧的,我把沙子堆成了我心中的一座大山,山顶光秃秃的,留下树的影子。我随性地推倒大山。抚平我搬的沙,小手从中间掏开,堆砌成一口很大很大的池塘,一口没有水没有鱼儿的池塘,我似乎看见鱼儿在悄悄游动。没多久,我把池塘拆散,把沙子铺成一条笔直的路,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路。
我放下小书包,又出现在沙堆前,开始新的对话。我重新把沙子堆成我的高山、我的池塘,还有我的路。我乐此不疲。细细的沙粒,有时它又柔软,有时它又刚毅。我抓起沙,抓起了一把把温暖,抓起童年的快乐。沙堆消失了,长了翅膀般飞到它想去的地方。物尽其用,斗转星移,是我后来的理解。
长大后,我离开了那个叫禾塘心的村庄,在县城工作和生活。一天天的工作,一天天的生活,像一粒粒看不见的沙子,日积月累地砌在我心房。我渐渐忘记了那堆沙。记忆中的沙堆是有形的,住在我心房的沙堆却是无形。心有涟漪,却诗意不再。
多年来,我遇见过无数沙堆,新鲜的,陈旧的,我无暇注视沙堆一眼。雨在“沙沙”地下,一滴一滴,飘飘洒洒,像流出的泪水。泪水滴在沙堆上,无声无息。
真想找个时间,蹲下来,看粒沙。
不知道会是哪一天,有人会看见有一个白头发的男子蹲在一个沙堆前,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