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张望
作者: 徐海林老家有一座小院落,院子里生机盎然。石榴树枝头萌动,孕育着新的果实;桂花树枝繁叶茂,似在积蓄着绽放的力量;南天竺红果点点,宛如繁星点缀;葡萄藤蜿蜒攀爬,编织出一片翠绿的荫蔽;竹子修长挺拔,随风摇曳生姿;菜园里各类蔬菜,或舒展叶片,或含苞待放,每一个生命都在尽情舒展,满目皆是蓬勃的翠绿。这里,曾是父母生前居住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距离此处不远,紧邻公路的老房子,因公路拓宽被拆除。父母没了居所,村里便在村南的公路边,为他们划出一片地。作为长子,我帮父母新建了房屋,这才有了这座温馨的小院落。
寒来暑往,农闲之时,只要不是狂风呼啸,或是大雨倾盆,上了年纪的父母,总喜欢坐在院落前、公路边。他们一边与邻居们谈天说地,一边朝南张望着。
父母的这种张望,儿女们或许一时难以完全领会,可邻居们却心知肚明。他们张望的,是在城里的儿女们。
那些年,通讯尚不发达,没有手机,儿女们何时回家,父母全然不知。于是,张望便成了他们习以为常的表情。后来,有了手机,儿女们归期已定,可父母依旧在那儿不停地张望。
老家位于城北,距离县城二十多里地。刚参加工作时,我攒了几个月工资,花了一百四十多元,买了一辆自行车,就是为了回家能方便些。那时,几乎每个周末,我都会骑车回家。后来,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回家的频率变成了半月一次。日子渐渐宽裕,有了轿车,回家更是随时随性。即便父母离世后,我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因为这里,是我的根。
去年大年初一,我和妻子一同回老家。我开着车,思绪不知不觉飘向了父母。我心想,如果父母还在,这个时候,他们一定又在张望了。
母亲享清福的日子太过短暂。她突发脑梗时,恰逢家乡公路二次拓宽改造,又赶上连日阴雨。黄土泥路,车辆无法通行,救治耽搁了,最终落下偏瘫的病根。母亲性子急躁,只能躺在床上,每一日都度日如年。加之她不吃肉,后来连鸡蛋也不再吃,营养严重跟不上。两年后,她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母亲走的那年,还不到 70岁。安葬时,舅家人对着棺木说:“娃们一个个都进城成家了,本应是享福的时候,你却走了。” 舅家人虽未埋怨,但我内心却满是愧疚。
母亲去世10年后,父亲也离开了我们。父亲走后的第一个大年初一,我独自一人回老家。还没进村子,我就下意识地朝小院落门前的方向张望,满心期望能看到父母张望的身影。然而,我清楚地知道,这已成为奢望,再也看不到了,永远也看不到了。
回到家,我把车正对着大门口停下。下了车,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门锁,刹那间,我感觉这把锁,锁住的并非仅仅是这个院落,而是姊妹们与父母之间的恩缘。我隔着大铁门,望向清静的院落,望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觉得小院子里,仿佛一切都已消逝。
父亲走后,这座小院落便空无一人,平日由三弟帮忙照看。可那时,我却没有联系三弟来开门的心思。
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老人去世后的第一年春节,要贴黄色春联。我不喜欢看到黄色,却又不能贴红色春联。于是,年前我便跟兄弟们说,今年春节,咱们都别贴春联了。此刻,我手摸着锈迹斑斑的锁,看着大门上残缺不全的旧春联,心里沉甸甸的,仿若压着一块巨石。
我回到车上,关上车门,静静地坐着,脑子一片空白。望着眼前的一切,我想哭,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以往每次从城里回来,老人总会在门前张望着、期盼着、等待着,门,永远是敞开的。可如今,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没了他们的张望与等待,这个家的门便这样锁着,永远地锁着了。
“父母在,家在;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在车里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父母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从未离去。
母亲去世后,父亲不愿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他说自己爱管闲事,怕我们厌烦;爱吐痰,夜里起夜频繁,觉得 “恁干净的房子,住不习惯”。起初,他跟着在老家的三弟一家生活,可过了一段时间,就又回到了这座小院落。他说:“以前你妈在时没觉着,现在还真怀念那些吵吵闹闹的日子。” 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父亲的孤寂。
尽管这小院里空调、暖气片、电饭煲、电磁炉、有线电视、唱机一应俱全,但父亲却始终开心不起来。
父亲喜欢吃肉,每次回家,我都会多买些肉带给他。有时,看他一顿能吃半碗肉,我既开心,又担心他吃坏了身子。回想起过去,日子实在太穷,平时几乎没什么吃肉的机会。别说吃肉了,甚至连饭都常常吃不饱。我清楚地记得,中午面条做好后,母亲总会先给父亲捞一大碗,然后再给我们姊妹几个盛。可父亲只要不是在地里干活耽搁了吃饭时间,他总会把这一碗面条倒回锅里,用勺子搅一搅,再和大家一起吃。他知道,给他捞完一碗后,锅里面条所剩不多,都是稀的了。父亲说:“娃们光喝稀的,咋长身体。” 为此,母亲没少骂他。可骂的背后,满是爱,满是心疼啊。
父亲是家里的壮劳力,大集体时,在生产队拿最高工分。土地包产到户后,七八口人的地,所有重活累活,全由他一人承担。他用自己的一身力气,苦苦支撑着这个家,也因此落下一身毛病,晚年饱受病痛折磨,根源皆在于此。若不是这样,父亲应该能多活几年吧。
父母吵架,不是为了吃的,就是为了钱。有一年,大概是发瘟疫了,家里的鸡都死了,没了鸡蛋换钱。眼看到了开学的时候,学费还没有着落,母亲便和父亲商量,把红薯秧(秆)粉碎了,卖了换点儿钱。
在那些年的老家,红薯是主粮,红薯秧也十分稀罕。拉回家后,搭在院墙上风干,不容易发霉变质。等到春天,磨成糠,用来喂猪。
那天,父亲早早起床,怀揣着一个花卷馍当作午饭,挑着两大包糠,前往三十里外的赤眉镇集市去卖。
两包糠,能卖几个钱呢?父亲心里清楚,这点儿钱,根本不够几个孩子的学费。从镇上回来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进了邻村的牌场。他想着让这卖糠的钱,能再多生出点儿钱来。可谁知,手气不佳,不但没赚到钱,反而把卖糠的钱输了个精光。
回到家,母亲向他要钱,父亲一脸难堪。“钱呢?”“输了!”“啥?输了?”“全输了!”“哎呀,我的妈呀,这可咋整啊……”
母亲哭了,哭得极为伤心,一边哭,一边骂。我从未见她如此哭过、骂过。
父亲蹲在院子里,低着头,一言不发。等母亲哭够了,骂够了,他才说:“不行的话,我出去借!”“你借?你上哪儿去借!”
母亲虽不依不饶,但她知道父亲爱面子,不会轻易出去借钱,也不愿让自己的丈夫 “丢脸”。最终,还是母亲跑了好几家,才凑够了学费。
说实话,对于这件事,我并不埋怨父亲。但心里又总觉得,牌场真不该进,也实在不能进。尽管那时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长大参加工作后,我愈发觉得牌场薄情,是个容易让人玩物丧志的地方,于是便自觉远离。
父亲和母亲虽时常争吵,但他们又相互依赖、相互照应。因为让5个子女上学,是他们共同的目标。所以,无论日子多么艰难,他们都坚守着、珍惜着,携手并肩,努力奋斗。这,便是他们那代人的高贵品质。
当时,由于贫穷,村里确实有不少孩子上完小学就不再读书了。但在我们家,你不想上学都不行。我当兵后,在县上最好高中读书的二弟,看着家里父母太过艰难,便跟父亲说,他不想读书了,想回来帮家里种地。父亲一听就火了:“简直是胡闹!我们苦点、累点,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让你们以后有出息,走出农村?”父亲认真地教育了他,二弟便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又回到了学校。生活费不够用时,他就让母亲在家里烙些粗面饼子,步行二十多里地,送到城里的学校。就这样,二弟成了有 200 多人的自然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而我,虽说没有上大学,却也靠着党的好政策,凭借自己的努力,聘干、录干,成为了一名国家干部。姊妹们平时聚会时,总会感慨,如果当初父母没有咬着牙支持我们读书,哪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啊。
父亲不仅是家里的顶梁柱,还是庄上的 “半个文人”,是许多人的 “主心骨”。那时的父亲,白天在地里辛勤劳作,晚上,总有人到家里来,跟他聊聊家事,让父亲帮忙出出主意。尽管他没上过几天学,但南北庄上,总有人来找他写信。当时,与外地联系,主要靠书信,不像现在通讯这般便捷。父亲写信的时候,我总会在一旁,边听边看。
“想说点儿啥?”父亲问。来的人,有的能把事情说清楚,有的则稀里糊涂说不明白,而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询问。信写好了,他会念给人家听,看看是否表达清楚。要是没说清楚,就再写,再念给人家听。有时,一封信要反复改写好多遍。但无论写到多晚,父亲一定要写到人家满意为止。有时候,我都睡了一觉醒来,父亲还在为人家写信。
父亲是个老倔脾气,在南北营里出了名。可他在提笔写字的时候,却丝毫不见那股倔劲。过年的时候,他总会在院里摆一张小方桌,为大家写春联。这家写完,又接着写那家。父亲在这方面的“基因”,一点儿都没遗传给我。尽管参加工作后,我也成了个 “提笔人”,但毛笔字,我却怎么也写不好。我打心底里羡慕父亲。
又是一年大年初一,孩子们都出门玩耍了,我和妻子一同回到了老家,来到了这座小院落前。
我和妻子下了车,先给邻居们拜了年,然后朝着村外的河边、地里、岭上走去。
村子东边有一条河,河水潺潺流淌,一群野鸭在清澈的水面上嬉戏,呈现出一派“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景象。
我望着河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想起了父亲在这河边拓坯的情景。
那时,我们一家八口人,只有三间房,根本不够住。父亲便常常在这河边挖土、和泥、拓坯。等坯干了,再一担一担地挑到几百米外坡上的院子里。连着两个夏天,他硬是凭借自己拓出的土坯,盖起了两间新房屋,还有院墙和大门。
那两个夏天,父亲只要不出门,几乎都没穿过上衣。虽然上地、下河时,他肩上也会搭件衣服,但一到地里,到了河边,他总会把衣服往地上一扔,或是往树上一挂,光着脊梁,埋头干活。拓坯的那两年夏天,父亲的背,晒得黝黑发亮,还脱了一层又一层皮。
如今的这条河,筑起了截流小坝,蓄起了一片水面,为村庄增添了几分灵气。这也吸引着我,每次回家,我都要到河边来,看看水,听听水,逗逗水上的精灵,享受这份悠闲自在。我还常常拍些照片,配上几句诗,发在朋友圈里,分享老家的美丽。
越过河流,沿着一条窄窄的水泥路,我和妻子向村东的岭上走去。走到一个小十字路口时,我停下了脚步,开始四处张望。妻子问我:“怎么不走了?你在看什么?”
我没有回答。
父母去世后,就是在这个十字路口,我们送他们去往了另一个世界。我下意识地在寻找着他们,寻找着他们当年离去时的样子。
按照家乡的风俗,老人去世出殡前,都要在夜深人静时送行,送他们到十字路口,去往另一个世界。父母走的时候,恰好都是雨天,当时还是泥巴路。我们和近亲们一起,拄着哀杖,拿着黄纸,踏着泥泞,哭着、喊着、跪着,把父母送到了这十字路口。一个简短的仪式后,我们向父母告别,头也不回地与他们彻底诀别。
明明知道父母已经 “走” 了,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们还活着。仿佛在姊妹们每家遇到大事时,他们都在默默地帮衬着、护佑着……
“人生多坎坷,福祸两相倚。”父亲老早就给我们讲这个道理,讲人在做,天在看,教导我们要做个本分、踏实、有恩有义的人。
我张望着、寻找着、回忆着。我和妻子站在这十字路口,久久不愿离去。
“这麦子看起来无精打采的,都旱得蔫了!” 妻子的话,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是啊,如果春天能来两场雨,麦子‘呼’地一下就能缓过来,一天一个样。可要是开春再不来雨,天一暖和,温度一高,这麦子肯定就半死不活了!”
“农村人太不容易了啊!” 妻子感叹道。
“是啊,天底下,最不容易的就是农民。没有农民,城里人吃什么、喝什么!” 我重复着妻子的话,想到了乡下人与城里人的关系,想到了农民的艰辛与不易。
妻子从小生活在城里,结婚那天,是我骑着那辆自行车,从城里把她接到俺家的。她一天都没在农村生活过,对庄稼了解不多。但此时此刻,看着眼前大片的麦子,她竟能有这样的认识,让我感到十分欣喜。
太阳渐渐西斜,就要落山了。我们行驶在回城的路上,天空忽然传来阵阵雷声,我心里有些窃喜。我对妻子说:“这就是春雷,春雷一响,黄金万两啊。”
小时候,我常听父亲讲“春雨贵似油”。这阵阵雷声过后,不就会有像油一样珍贵的春雨吗?不就会有麦苗茁壮成长的景象吗?不就会有麦场上、操场上、公路边那谷谷堆堆的麦子了吗?
话还没说完,春雨真的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我不禁想起“春雷阵阵震天威,急雨讪讪洗翠微”的诗句。
我放慢车速,降下车窗玻璃,一边缓缓前行,一边张望着路边的麦田,张望着世间万物,张望着春雨带来的希望与未来,带来的幸福与安康。
一时间,我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原来,父母生前一次次张望着的,正是希望和未来,正是幸福和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