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时间
作者: 谁最中国在《桃花源记》中,陶渊明创造了另一种时间。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桃花源记》之后,还有一首《桃花源诗》,诗中写:“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
那里的人们并不依照日历去知晓时节的变化,草木荣衰,岁时自成。
抛却社会时间的计较,人们回到自己的生命时间,没有过去未来的焦虑,只有此刻的生命呈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张岱发现了这把时间的密钥,将桃花源中的时间称为“桃源历”:
“以无历,故无汉无魏晋;以无历,故见生树生,见死获死,有寒暑而无冬夏,有稼穑而无春秋;以无历,故无岁时伏腊之扰,无王税催科之苦。”
而桃源外的人,“惟多此一历,其事千万,其苦千万,其感慨悲泣千万”。这一历,不过是借时间之手给世人营造的错觉,其中裹挟着诱惑与欲望,裹挟着规则与压迫,我们以为出卖的是时间,真正错失的却是生命。
所以人们内心深处都会有一种渴求:去旅行,去徒步,去山野,去乡村,其实就是走出固有的时间束缚,找回与生命内在的链接。

梭罗走向了瓦尔登湖,找到了钟表之外的生命节奏:“我的日子并不以七天为周期,不用邪魔外道的名字来命名,也没有细分到以小时为单位,更不曾因为钟表的嘀嗒而焦躁……”
在《我的牧羊日记》中,作者对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有一种反思:“早晨上学和下午放学,都要在地铁上辗转四十分钟,孩子们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却只能忍受着地铁的轰鸣,躺在过道的地板上昏昏欲睡……”
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要走出去。”于是这位大学教授辞掉了自己的工作,来到了斯德哥尔摩乡下的一个农场牧羊,并在自己的牧羊日记中写道:
“在我和羊儿之间有一种东西,在世上存在的年代如此久远,远过我和羊儿的生命时长,远过这些灌木和树木,甚至远过书本和知识。”
那种仿佛由来已久的链接感,就是在社会的时间秩序之外,人与自然的相和相应。
“桃源历”,实是无字之历,无历之历,而在对生命本真存在的感知里。
韩愈有诗:“物外日月本不忙。”
物外的日月,便是走出了固有的时间观念,是摆脱了知识的桎梏、欲望的追逐、人事的纠葛、权威的压迫的时刻,是朴素的与生命相亲的日子。
武陵人归来,却无论如何再找不到桃花源的入口。因为这入口不在外处,就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在最真切的感知里。
所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万古长空亘古永在,一朝风月却自在心中的一念感知、一点妙悟。
宋人罗大经在《山静日长》中写过这样的体验:
“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初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麋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清泉,漱齿濯足……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入目……”
在山静日长的岁月里,时间失去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单一向度,只有生命在此如流水般绵延流淌,花开鸟鸣,风起云涌。万物生生而自足。没有忙碌,没有追赶,“万物静观皆自得”。
而我们,可以在日常中构建自己的桃源时间吗?
一位朋友最近开始了“附近五公里”的计划。闲时便骑起一辆自行车,漫无目的在家附近游荡。“早上的芦苇丛里,有群鸟热热闹闹地絮语。”“有一片手掌大的梧桐叶,几乎贴着我的头发掉下来,我听到了它落在地上的声音。”“孤零零的花茎上仍开着一朵红色的月季花……”
朋友说,附近五公里,开车不过十几分钟,但当我慢下来体验时,却感觉无限广阔。我好像进入了另一重时间,风的时间,树的时间,河流的时间……
若难能归隐,我们也可以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节奏,在某一天,按下时间的暂停键,将自己从目标的追赶中抽离出来,做些无用事,看云,负暄,插一瓶花,焚一炉香,或者只是在附近漫无目的地闲逛……
相信梭罗说的:“顺其自然地过日子是非常安宁的,不应背上懒惰的骂名。”
“桃源时间”入口并不在生活之外,不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家圣地,恰恰相反,它在你回归自己之时,在你回到了真正的生活之时。
意在此间,万象丰盈。
有位僧人问赵州禅师:“十二时中如何用心?”
禅师答:“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
世人匆匆碌碌,无知无觉间却沦为时间统御下的蝼蚁,何其可悲。
生命本是自由的,自在的,自足的。像羁鸟归林般,走出钟表的、社会的、被量化的时间,走向自然的、感知的、生命的体悟,回到生命的时序里,去领悟一朵花,一片云,一场雪……
生命的灵性、真实、自由与美,全在这另一种时间里。
就像草木非依时间的规定荣衰,我们亦不必仰求于时间,若生命自由绽放,岁月自成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