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亦去弊,法亦生弊
作者: 陈传席
陈传席,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美术史论家、美术评论家、博士生导师、人文学者、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人民周刊》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家成员。
凡事不变,久之必生弊,需制法以去之,法以去弊;然法久又生弊,又须制新法以去之。社会、文学、艺术皆然。秦法太繁太苛刻,引起农民(陈胜、吴广等)起义,导致秦朝灭亡。刘邦制新法,以去秦法繁多之弊,仅“约法三章”,可谓简矣。(《史记·高祖本纪》:“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但太简了,很多事无法处理,萧何又重新制法,还是要参考秦法。法久又生弊,又制新法。
艺术也如此。明末,董其昌提倡“南北宗论”,提倡柔软潇洒、清空虚淡的艺术,彻底去除了“浙派”粗笔硬线滥墨之弊,王原祁在《麓台题画稿·仿大痴卷》中还强调“化浑厚为潇洒,变刚健为和柔”。此法一出,影响至深至广,但久之,画坛又是一片软甜萎靡之态,毫无生气,死气沉沉。
“以禅入画”实际始自唐后期,宋士大夫尤为认真。至明董其昌以“南宗禅”喻文人画,于是画家作画,一味的虚淡、清空、柔软,缓缓地、轻轻地画,最后导致萎靡甜俗。
清末以降,众人则开始攻击“以禅入画”,并制新法以变之。先是康有为提出政治变法,稍后,他又提出美术变法:“吾国画浅疏,远不如之。此事亦当变法。”他在《万木草堂论画》中说:“唯中国近世以禅入画,自王维作《雪里芭蕉》始,后人误遵之。……此中国近世画所以衰败也。”又批判“自东坡谬发高论,以禅品画……”乃是导致中国画衰败的根本。康有为提出反对以禅入画的方法是“以复古为更新”,然后“合中西而为画学之新纪元”。
鲁迅也反对“以禅入画”后形成的“空虚”局面。他说:“我们的绘画,从宋以来就盛行‘写意’,两点是眼,不知是长是圆,一画是鸟,不知是鹰是燕,竟尚高简,变成空虚。”(《苏联版画集》序《记苏联版画展览会》,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6年7月版)
鲁迅又说:“我想,唐以前的真迹,我们无从目睹了,但还能知道大抵以故事为题材,这是可以取法的。在唐,可以取佛法的灿烂,线画的空实和明快,宋的院画,萎靡柔媚之处当舍,周密不苟之处是可取的。米点山水,则毫无用处。后来的写意画(文人画)有无用处,我此刻不敢确说,恐怕也许还有可用之点的罢。”(《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论旧形式的采用》。此文最早发表于1934年5月4日上海《中华日报动向》,署名“常庚”)
看来,鲁迅对这些受禅宗精神影响的“空虚”“写意”画是十分不满的。
但真正制法改变这些形式的,是徐悲鸿等一批留学生。徐悲鸿提出:“画之目的,曰:惟妙惟肖。”因而他提倡写实主义,提出“素描乃一切造型艺术之基础”“直接师法造化”。这样就改变了“两点是眼”“一画是鸟,不知是鹰是燕”的风气,变写意为写实。此法一出,则去“空虚”“抽象”之弊。结果风靡全国,产生了蒋兆和、方增先、刘文西、黄胄、杨之光、周思聪等一大批名家,还有李可染等山水画大家,画风为之一变。
在中国主流画风中,“以禅入画”的风气差不多全被改变。香港、台湾的画风,虽与大陆不同,但也多数引进西方绘画思潮,也改变了“以禅入画”的状态。
但大陆以写实为基础、以素描为基础的画久了,又生弊端,即中国画的传统笔墨趣味不显了。所以,观者又不满。又有人出来反对写实和“以素描为基础”的方法。改革开放以来,西方绘画思潮大量涌入大陆,各种“现代派”时髦起来。有的在纸上泼一盆墨汁,便是作品;有的在画面上贴一张报纸,有的在画纸上挖几个洞,有的用自行车在纸上轧一下便是作品……有的在展览会上洗脚便是艺术;有的把牛肚子割开,自己钻进去,又钻出来;有的把自己血管割破,流血而死,便是行为艺术……这些“作品”和以前确实不一样。但几十年过去了,大家又觉得更没有意思,又要求回归传统。
写实主义又抬头,而且势力很强。工笔画太多了,有人说,不能老用那种方法画,写意画才是中国画的主要传统,又提倡大写意……
所以,法亦去弊,法亦生弊。弊生了,再以新法去新弊,新法久了,又生弊,再以更新法去其弊,“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法生法灭,法灭法生,这就成就了一部绘画史,历代不同。

《孟子·尽心篇》有云:“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绘画之“豪杰之士”无须模仿他人,他能自造新法以去时弊,自创新法,别开生面,成为一代楷模,“凡民”又随其后而兴……这就是绘画史,也是绘画理论史。
(本文为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