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唯：化成一座岛

许久未有新动向的汤唯，最近又站在了高光下—先是在年初现身微博之夜，被明星争相拉着合照，为当晚贡献了瞩目的话题，最近又站在第18届亚洲电影大奖的舞台上，身着一袭柳叶绿裙，被授予“卓越亚洲电影人大奖”，并分别用粤语、普通话、英语和韩语发表了感言。

关于汤唯，最常见的一种“文艺范儿”形容，是她不用做什么，光是套件风衣，往镜头下一站，便能让人窥到半个晚秋。若要以四季切分性格，在她之前，人们甚少给某个大红的女演员冠上“秋”，只因秋的清冷、沉吟和散漫，让万物都立足和停顿，在娱乐圈这个喧噪的大染缸里，看起来注定是脱节的。

但汤唯却是个“被眷顾”的例外，从她27岁出演李安执导的电影，并以年度新人之姿跻身一线开始，无代餐的“气质”“氛围感”，便成了她最醒目的名片。

这些词汇锁定了她极好的形象辨识度，如同迷雾一般的吸引力，却也在无意识的传播和扩散中，成了甩不掉的魔咒。直到2022年《分手的决心》上映，她才回到了主场，在聚光灯下重又泛起光泽。

换作别的人，大概不会放过这个乘胜追击的机会。可过去两三年里，除了老公金泰勇执导、口碑遇冷的《梦境》，汤唯竟再无新作问世，也没有别的项目曝光—此番让人“费解”的行为，搁在她身上，却是再正常不过。

抓住时运

汤唯有一张典型“东方式”的六角脸：五官规整、圆钝到全无锐气，同时尽显舒展的骨相线条—如果用画作比，较之笔触奔放大胆的油画，更像是墨色晕染的山水画，初看虽略缺惊艳，却不乏引人回味的留白和余韵。

单看长相，人们会以为她是个温润含蓄的江南女子。

这个祖籍浙江乐清、长在杭州的独生女，出身于妥妥的文艺世家，父亲汤余铭是个笔名为“北雁山人”的画家，母亲施西凤年轻时则是名越剧演员。照理讲，汤唯本该继承父亲的事业，整天泡在画室内和笔砚打交道。

但她的性格，比起普通的女孩又多了分直率、调皮。据汤唯回忆，她儿时最大的兴趣是“玩泥巴”，还曾动过读陶艺班的念头，未曾想这时中戏表演系的老师来杭州招生，汤唯路过瞄了一眼，被拉去报名，继而开始了自己的演艺之路。而她考入中戏表演系的故事，可说是出了名的波折。

起初三次应考，都以落榜告终。憋着一股倔强的憨劲儿，汤唯没有退缩，她住进了中戏附近每月300块的出租屋，边打零工边复习，终于在2000年“曲线救国”转战导演系，被捞上了岸。

在中戏念书期间，汤唯给著名话剧导演赖声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者在她身上看到了昔日学生吴倩莲的影子，并钦点她出演了《如梦之梦》中“五号病人”的妻子。毕业后，汤唯又经引荐拿到了《警花燕子》中女一号“田燕”这个角色，还凭借此片荣膺第6届电视电影百合奖的最佳女主角。

当时的汤唯，不在意出演的影视剧种，更不计较戏份的轻重。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她想做的无非是留在行业内。然而揾食艰难，更别提彼时过了25岁的她，正处在一个尴尬的节点上，再捧不出能打响名气的代表作，想必会就此边缘化，甚至被淘汰。

此时，李安正在为筹备已久的新片选角。在汤唯之前试镜的，都是舒淇、大S、章子怡这样的演艺界前辈，但她们要么被剧本的尺度劝退，要么跟人设不符。直到白纸样的汤唯现身，李安才终于找到了苦等的画布。用他的话说，汤唯有种少见的“国文老师”气质，让他一眼就确信，这个故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后来汤唯回忆称，第一次和李安见面试戏时，连剧本都是假的。但对面前这个仿佛“能看透自己所有人生和思想”的导演，她选择了无保留的给予和信任。开拍前，她被带至上海，接受了长达半年的魔鬼式训练。

从钻研上海话，每日身着旗袍、脚蹬高跟鞋摸索走路仪态和坐姿，到练习苏州评弹，再到潜心研读大量史料书籍，百般心血，只为让角色在自己体内“活过来”，拓印出那个时代的气味和镜像。

对于汤唯这个几乎从零开始的学生，李安花了从业以来最大的力气去细调。这部改编自张爱玲同名小说的电影拍了118天，其中114天都在拍汤唯。镜头从不同方位捕捉到她眉梢里的青涩和犹疑，与被迫成熟的矛盾拉扯，将一个爱上敌人的特务女大学生解剖得真实而痛楚。

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的影视无数，成功者却寥寥。这部电影是一个堪称教科书的经典范本。除了李安和编剧王蕙玲等人的护航外，汤唯的演绎也为“王佳芝”注入了灵魂，像是在时代的乱流中放了把冷枪，落幕后仍震得人脑内嗡鸣。

在影片结尾的闪回里，“王佳芝，上来啊”将一个普通人推向了命运的漩涡。回到现实中，这部电影的荣誉加持，让汤唯迅速占据了头版。萧邦最具潜质演员奖、金马奖最佳新演员奖……一时间，各家媒体都在讨论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让人移不开眼的新星。

秋风渐起时

汤唯的影响力扶摇上升，此时被撞“懵”的不仅是她，还有舆论。在观众目光的打量和审判之下，2008年，汤唯所有广告和活动均被撤，事业停摆，男友田雨也在此时跟她分手。

“我就像上证A股，疯狂地冲到了历史最高点后，稀里哗啦地崩了盘。”汤唯这样评价自己此时的命运。

或许是惜才，又或许是说不清的歉疚，恩师李安再次“推”了汤唯一把，引荐她前往英国伦敦音乐戏剧艺术学院深造。在当时，汤唯身上全部的家当只有60万片酬、80万广告费。为了挣学费，她去街头做另类时装秀，去羽毛球馆当教练，做兼职模特，尝试了许多之前没机会做的事。

留学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对汤唯来说，在声名鹊起之后以这样的方式沉淀，未尝不是一种馈赠。“我的世界变大了，完全像个外星人一样。”就像几年前对考中戏的执念，她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等待再次出发。

风波平息后，30岁的汤唯重回公众视野，第一站是搭档张学友出演的《月满轩尼诗》。在这部港味地道的小成本爱情片中，她饰演的“爱莲”寡言倔强，不善交际，在新旧感情之间徘徊。这部电影助她摘得了人生中首次“双金”（金马奖和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提名，和前作中稚嫩的女大学生形象重叠，恍惚、游离于主流之外的美人，从此构成了汤唯大部分表演的内在叙事主轴。

到了《晚秋》，这种暧昧氤氲的气息再次被提炼、放大，和影片“印象派”式的风格相称。裹着卡其色风衣走在西雅图的汤唯，不仅让导演金泰勇为之倾慕，与其携手迈入婚姻，也征服了韩国观众。在2011年第47届百想艺术大赏上，她一举拿下影后桂冠，这是“百想大赏”创立以来首次颁奖给外国人。

2013年，标志着汤唯商业成绩的扬眉，《北京遇上西雅图》以5.2亿刷新了国产爱情片票房纪录。在这部致敬90年代好莱坞浪漫喜剧的影片中，同样是西雅图（实际取景多辗转于温哥华、纽约等地），在快节奏的都市轻喜剧定位下，汤唯褪去了《晚秋》中沉闷阴郁，化身为明媚而张扬的“拜金女”。

起初，对于邀请汤唯出演文佳佳，导演薛晓璐心里也拿不准。“她没演过这样的角色，这是一个非常有挑战性的角色，她的身份算是负面的角色。而且插科打诨、搞怪和自毁形象，这对于漂亮女演员来说是非常有挑战性的。”

好在这次转型，既提升了汤唯的知名度，也让她在挑本子时更有底气。次年，她在《黄金时代》中饰演了被誉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的作家萧红。许鞍华执导，李樯的剧本，外加郝蕾、王志文等实力派群星助阵，这样的梦幻班底，必是任何演员都难拒绝的。

对于汤唯，萧红身上最吸引和打动她的，莫过于那份“真”和“闯劲”。“一直以来，我都想演一个历史上真正存在过的人物，没想到实现了。我也算遇到了我的黄金时代。”

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从被雪藏到复出，汤唯迎来了事业上的全面开花。商业文艺两不误的她，再次体验了被捧到云端的滋味。与此同时，国内几次重量级的奖项提名均铩羽，观众质疑声袭来，年龄上涨的现实摆在眼前，前路该如何拓展，成了横亘在她面前巨大的难题。

山与海之恋

诠释完萧红这个奇女子后，汤唯像是掉进了某个怪圈。她时而困囿在舒适区，接拍《命中注定》《三城记》这类白开水的文艺片，重复以往戏路，时而又急切破局，参演时装歌舞片《华丽上班族》，或是靠着语言优势，和“锤哥”克里斯·海姆斯沃斯联手出演《骇客交锋》，试图叩开好莱坞的大门。

然而这些探索，就像投入深潭的卵石，只能激起片刻涟漪，更无法让她的履历增色。只有《地球最后的夜晚》，在传播度和艺术价值上扳回了一城。但在这部片中，汤唯饰演一个神秘到近乎单薄的“蛇蝎美人”万绮雯，谈不上发挥，更像是游走在镜头间的魅影。

2019年，汤唯迎来了断崖式的口碑低谷。无论三搭薛晓璐的悬疑犯罪片《吹哨人》，还是跨界小荧屏的《大明风华》，都被群嘲得厉害。尤其是在后者中，汤唯用力过猛、五官乱飞的“童子军”演技，在朱亚文、王学圻等戏骨的衬托下瑕疵毕现，和经验丰富的邓家佳对戏，同样仿佛处在两个平行世界。

明珠蒙尘，翻身不易。一部高起点的电影，保送汤唯进大花行列，却不能让她永远被市场偏袒。由于业绩落后，汤唯被网友调侃成“大花守门员”，言下之意，是她的实力远被高估，没几个拿得出手的角色。

但在韩国，汤唯的光芒却挡不住。这光芒让很多人深感好奇，其中便包括国际名导朴赞郁。在谋划《分手的决心》时，与其共事多年的编剧郑瑞景坦言：“如果不是汤唯演的话，我无法写。”朴赞郁对汤唯亦有着高度评价，在他看来，“汤唯很难读懂，像一座深渊，一口深井，对一名演员来说，这很少见”。

就这样，时隔近15年后，汤唯再次携作品重返戛纳红毯。无疑，《分手的决心》是一部为其量身定制的影片。朴赞郁招牌的暴力元素在其中被弱化，让位给精巧的视觉调度，以及对汤唯气质的充分利用。

从角色背景来看，“宋瑞莱”这个流落异国的杀夫女，与其说挖掘了汤唯表演未知的潜能，不如说是巧妙融合了她过往的碎片—既有王佳芝在情欲与杀机间游走的危险美感，又带着《地球最后的夜晚》里万绮雯迷雾般的疏离。相对于男主海俊如山的自律和克制，瑞莱更像是一片暗潮汹涌的海，每次微笑都绽出致命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