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退学卖土豆泥,24岁的出格人生

作者: 付思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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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摊位上忙碌着的费宇(图/付思涵)

今年3月,24岁的费宇小红了一把。走在街上,有人会突然跟他打招呼,或是看到他以后,和身旁的人悄悄议论起他的名字。有十几家媒体纷至沓来,关于他的报道铺在短视频和微博平台,最高的一条点赞量有50万。

费宇看起来是一个寻常的高校学生,留蓬松微长的发型,穿简单朴素的卫衣、格子衬衫,眉眼间透露着人们通常认为的、还没走出校园的清澈。

事实也如此,他已经在人生的田字格里规行矩步了20多年,完美地印证了一名杰出“小镇做题家”的故事模板:走出川南重重叠叠的大山,先是进入西南知名学府四川大学,而后顺着长江跨越半个中国,进入复旦大学深造读研。

故事在这里陡峭地转折。读到研究生的第二个学期,费宇出人意料地退学,开启了Gap Year(间隔年)。一年以后,他选择给自己找点事做,在川大校门口支起了一个卖土豆泥的小摊子—这让他为大众所熟知,并随着名校生摆摊的反差标签,登上热搜。

成为新闻事件的主人公后,费宇有一瞬间感到,全世界都在讨论他的这个选择。从亲邻的父母长辈、老师朋友,到网上的陌生人,说什么的都有。这个年轻的“00后”并不因此动摇,他对自己的决定很清晰、很坚定。

“现在缺的是什么?缺的是更多的人脱下孔乙己的长衫。每年毕业生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是填不完的。我觉得,我可以代表这批脱下孔乙己长衫的人。”

费宇身上有着这个时代所留下的鲜明烙痕。小镇做题家最在乎的是答卷上的对与错,但在被既定的游戏规则塑造多年以后,这个年轻人准备出格一步,从川大校门外的一个小摊子开始,给出不同的回答。

摆摊

下午5点,川大华西校区东区北门外,各色小吃摊沿着人行道排成一溜,一眼望不到尽头。问起哪家是卖土豆泥的,福鼎肉片的老板娘说,人最多的摊子就是,很好找,“难得排哦”。

北门对面,的确有一条长龙。摊子还没踪影,60多名顾客已经排起了队。5点15分,费宇和助手推着一辆简易的小黑车(连招牌也没有),一路小跑而来,边跑边连声应对催促,“好的,好的”。

队伍行进得很缓慢,两个年轻女孩跺脚抱怨:“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来买土豆泥了!”慢是有原因的,小吃街罕见的长龙,和费宇本人在网络上的名气,吸引了不少人在摊子附近围观,“啥子情况哦?”他们举着手机,从各个方位拍摄费宇。比起卖土豆泥,这里更像是围观网红的现场。

费宇也在社交账号“华西食研室”分享做土豆泥的教程,视频的结束语是:“以上便是准备土豆泥的全部东西了,谢谢大家。”评论区有人说:“有一种答辩和小组汇报的感觉。”费宇一直都很擅长做学生,也有着一张堪称漂亮的逆袭履历—他在四川大学华西公共卫生学院以第一名的成绩保研到复旦大学,还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了SCI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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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宇研制的土豆泥和钵仔糕的制作方法(左)与土豆泥的制作过程

在实验室里,他是一名精细的工程师,摆弄EP管、移液器,调配试剂,把它们做成精致复杂的数据。而现在,这双手被用来抬50斤新鲜土豆,剁葱姜蒜、青红椒、折耳根,给料汁勾芡,在料桶里翻搅食材。

他伸出双手,手上有一些青紫的瘀痕,和细小的伤口。“昨天削胡萝卜,削破了皮。碰水碰得多,长了冻疮,或者湿疹。我不太分得清。”这是一双白净的、不太适合干粗活的手。

对于费宇做土豆泥,和他本科同窗五年的小桥倒不觉得奇怪。去年10月,在退学之后的空窗期,费宇就告诉身边的朋友,自己想要试试摆摊。“他真的是一个想法很多的人,也比较有热情。特别相信(这个念头)之后,就会去做。”

为了出摊,费宇9点起床,10点出门买菜,12点开始张罗做土豆泥,弓着背、低着头,连续忙活4个多小时后,才能赶上开卖,等到收摊回家,已经晚上7点。“现在虽然身体上累,但我至少没有任何来自学业的心理压力。脱离了学习和科研,我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他重复了一遍,“对,豁然开朗了。不再需要每天去为实验、论文、考试烦扰。”

“主动”退学

在保研季,川大公卫专业的学生们交流着对未来的畅想,小桥还记得费宇满怀期待的样子,那时身边的同学也都觉得,费宇会有一个大好的前途。但几个月后,一切都变了。“他跟我说的时候,我就知道,到退学这种地步,肯定是因为外在的原因。”

费宇将研究生入学后的时光形容为“灰暗的一学期”。他出现了躯体化症状,恶心、反胃,干呕严重时会掉眼泪,睡不着觉。他想的是,假如继续苦熬下去,搭上自己几年甚至一辈子的身心健康,“那才真的完蛋了”。

于是,在2024年初,他通过开学两周内不报到注册的消极方式,完成了一次主动的退学。

小桥知道的是,退学后,费宇回到川大做了几个月的科研助理,准备重新考研,后来又把目标换成了申请美国大学公共卫生专业的直博。尽管费宇很少和她直接倾诉情绪,而是向朋友们更新自己的各种行动,但她能猜到,费宇在背后承受了多少。尤其对于名校学生来说,退学的代价几乎与学校的名气成正比。

费宇不是一个习惯消沉的人,在过往的人生经验里,他更习惯解决困难。在煎熬着申请博士的过程里,摆摊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并且越来越成为一个明晰的出口。

为此,费宇把15个中学、大学的好友拉到一个群里,宣布自己有摆摊的想法,询问大家的意见。尽管群里大家不都认识彼此,但很快踊跃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有人支持,也有人担忧,但都实心实意为费宇做打算。

今年2月1号,费宇从申请的学校之一收到了博士offer。但是,他同时被告知,由于美国总统特朗普上任以来砍掉了NI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资金援助,他的博士奖学金泡汤,必须花费几百万元自费留学。这是费宇的家庭条件所不允许的。

时代再度在他身上轻轻一滑,将他推向另一条路。费宇终于可以试试摆摊了,在一周时间内,他完成了选品、选购材料、配制调味料的工作。3月10日,土豆泥摊在川大校门口正式开张了。

做题家的冒险之旅

在小桥的印象里,大学期间的费宇长得帅,开朗外向,人缘极好。但费宇有着不同的记忆版本。初入大学,他首先感到的是无所适从。他的同学会弹钢琴、拉二胡、唱歌、跳舞,英语说得和母语者一样流利,而他会的只有学习。有一段时间,他上台讲话会偷偷冒冷汗,上课需要拍摄老师的课件PPT,他有些羞于露出自己一千多元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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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宇分享在社交平台上的复旦大学研究生院的退学处理通知书

进入川大之前,费宇自称是一个地道的“小镇做题家”。“小镇很多人,一生都有无法言说的潮湿悲哀。”他对我说。费宇生长在一个煤矿小镇,他的父亲是煤矿工人,还不是正式工,母亲则在电子厂和超市做过零工,两人经常争吵,主题多数时候和“钱”有关。他找出一张初中毕业照,告诉我,其中只有一半的人能上高中,上的也多是职高。大部分人的命运是走向工厂,或者干苦力。

考进县里最好的高中之后,他过着一份典型的县中学生时间表:晚自习上到晚上10点40分,回到家再做会儿题,12点睡觉,早晨6点起床上学。但他仍然被一个信念照亮着,那就是,“好好学习,以后才会有出息,才能找好工作”。

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是费宇最快乐的瞬间之一,那是一种目标被实现的纯然快乐。当时,他也不太清楚,考上了一所好大学,然后呢?

本科暑假,费宇跟着老师去山区做社会调研,花了将近三个小时,到达一户贫困的农家。房子光线昏暗,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接受访谈。“我在想小孩长大以后会怎样,会不会也像我小学初中的同学那样,走一两个小时的山路去上学,读书都很困难?”一滴黄豆大的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流下来。

费宇知道,自己是走出小镇的幸运者。他很坦率地告诉我,他认真学习的目的就是实现经济自由。他说自己一直以来的驱动力,是“去更好的学校,更高的平台,做更多有意义的事”,然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挣钱。

直到这份期待被打断。他告诉我,“00后”困惑的是,为什么读书出来,工资会那么低?他对继续学业的“性价比”感到失望,“就业岗位和求职者的需要不平衡”。

“你看过《你好,旧时光》吗?里面有余周周的主角游戏。”费宇告诉我,他把自己当成自我世界的主角,其他所有人都是NPC(游戏中的非玩家角色)。“我现在走的就是主角的人生路线,只要能坚持自我意志,就不要去管别人。他们骂也好,夸也好,都是让我去成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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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你好,旧时光》剧照

从考试和科研里翻滚过来的做题家,不想再努力去满足别人设定的一个又一个游戏规则,挤进那条名叫“精英”或“优绩主义”的路径。他想玩自己设定的游戏。

Truman的新地图

首次摆摊的前一天,费宇在社交平台上预热了摆摊的消息,很多川大的朋友帮他积极转发,效果不错,来捧场的人排起了队,他悬着的心放下了。“和他们聊天,我都不需要心理建设的。真的,这样说可能有点自大,但我就是很适合干销售,只是被学习耽误了而已。”他带着点儿腼腆,又理直气壮地说。

在社交平台上,费宇收到很多私信,倾诉着和他一致的境遇,处在读书的压力里,对未来迷茫。费宇抽时间认真地看,给出回复。“可以说是同情那时候向别人求助的自己,所以我会给到一些力所能及的建议和帮助。”

退学的那一刻,费宇感到如释重负,“真正意义上的重新接受自我,重新开始一个新的人生节点。”我问,那是怎样的自我?他回答:“一个摒弃优绩主义,可能庸庸碌碌过完这一生的自己。”

命运在意外的时刻给了费宇一点馈赠。摆摊以后,有媒体来采访费宇,视频点赞量从四五千,爬升到1万、2万,再到50万。费宇成为了流量眷顾的幸运儿,一周里,他的社交账号涨了10万粉。

作为互联网原住民,费宇并不掩饰自己“很懂流量”,他很坦白,自己身上有着丰富的社会标签,名校生摆摊的反差,天然吸引着外界的关注。“如何让人一眼看到我?就是脱下孔乙己的长衫,把自己身上的标签全部撕掉,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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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西食研室”的摊位

他想要抓住这次机遇,做好自媒体。这样,或许他有能量做更大的事,比如辐射更多人,帮到更多和他一样的山区孩子—他如此认为。

父母很难消化他接连退学、摆摊的决定,周围的朋友问起,他们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大部分人觉得我退学之后,必须重新考研,或者考公考编,好像这样才有出息。到底是我的幸福和主观感受重要,还是社会的偏见更重要?我觉得我幸福就好,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周围的人看得起。”

费宇觉得,自媒体的起色多多少少可以证明自己的正确。自媒体会是“00后”的版本答案吗?这会否造成一种新的“读书无用论”?费宇带着一些“做题家”的口吻回答:“读书带给我的是非常宝贵的人生财富,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生财富,面临一些抉择的时候,我才能够去客观理性的分析,并且做出当下最合理的选择。”自媒体的机遇则是不可复制的,需要一点运气,也需要一点实力。在此之前,“学习仍然是最为稳妥、性价比最高的一条道路”。

你能从中感受到“小镇做题家”带给他的buff(增益效果):一种从个人努力淬炼出的,对生命的掌控感。

查看微信时,费宇有点讶异地跟我分享,自己最近真的收到了很多来自老师、同学的问候。本科时和他上过一门经济学院公选课的同学,突然跑来添加他的微信,那门课都是4年前的事了。

“居然有人记得我,我觉得很神奇。每次这种事情出现的时候,就会又一次觉得我是《楚门的世界》里的男主,正在经历一场以我为主角的电影。”他神情认真地说。

这是一个巧合,男主角Truman—虚构世界里唯一真实的人,最终走出了剥夺自由意志的假桃花源。而费宇,某种程度上也在走出过往的世界,向一张新的地图而去。

(实习生陈悦琳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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