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别“番外地”
作者: 张承志一
自从离开了那个地方,我就一直想趁着没有遗忘,记下心里的感受。突然一个意象跳进脑海,是高仓健主演的《网走番外地》。同时又有一个诙谐的快递术语跳进来,叫作“北京其他区”。确实如此,在这个“其他”之中,如杜甫咏叹过的一样,我们青春作伴,何止“即从巴峡穿巫峡”,甚至西过死海东下扶桑,年年长旅,十次出境,写作不停,新学外语,度过了生命中宝贵的十六年。
牧人的本质是迁徙。当毡房又在西山麓搭起时,我回首沉吟,参悟着自己的履历。远眺东方的地平线,那一望无际的迷蒙烟树,是我最近的影子。
1
遥想十六年前,小女长大了。与人合作的九十年代既成过去,只笔独行的形式也不会变。背囊中塞着电饭锅,手里翻着希提的名著,先进行了念盼的西班牙之旅。三个月后回国,一脚踏进了“非典”的封锁之中。
今后,需要一个安静的基地。
前方次第展开的山头,要有计划地一个个攀登。听朋友说他们在密云水库边买了一套房子,非常便宜,于是我俩也跑了一趟密云。
寻找新家是一件诱人的事。一旦开始,便一发而不可收。我们津津有味地看,想一处处重新确认北京。
确实在眼中北京变了。它不仅再不是孩童时黄昏玩耍的德国坟地和攀爬的东便门残破城墙,不是每个周末穿过的清华北门外那处涌出地面的泉水,甚至再也不是趁着课间操的空隙,刚从民院的一二节哈语下课就冲出教室骑车狂蹬去北师大赶三四节俄语课的我的学生时代了。只不过当时没有意识到,方兴未艾、高耸紧挨、正在无限蔓延吞噬的楼群,已把心中旧影的北京掳掠一空。
确实哪儿都挺好,又实在哪儿都差点儿。
不管多么不尽如人意,但却兴趣盎然地寻觅。为什么呢?有时也停步琢磨一下。
若是向早先远远上溯,骑着马在汗乌拉的八十里方圆之内寻找营盘时,就是这种感觉。瞧,眼前是新鲜的视野,两翼是陌生的长梁。蓝空中硕大如山的云团压向地面,脚下的牧草无论夏季浓绿或是秋天枯黄,叶尖都硬挺完整,没有经过畜群啃咬。家搬到哪里我都喜欢,包扎在哪儿都觉惬意。于是额尼棍、哈纳墙,一座新包成形,再把毡子、皮被、马鞍搬进去,牛粪木箱放在东南,全家合影摆在正北——新的家安好了。
若是再追溯,早在刚摸笔,我就描写过一个“黄泥小屋”的意象。我写过,对中国人来说,“在路上”不仅是浪漫,而且是一种忌讳。从来不爱读经典理论的我,还那么年轻就莫名地对“社会主义住宅问题”感兴趣,而且不能自已。当头一次想认真描写自己的母族时,我在食、色、劳(动)、信(仰)之外,把“黄泥小屋”精心地设计成了小说的主题。
那个念头,其实是非常私人的和心理的。很多黄土高原的朋友,因为自己的家都是泥屋,所以喜欢我的这个题目,但他们与我并无类似的感觉。
是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是一种孤军暴露需要掩体的潜意识?
噢,今天我已经不喜欢再探讨了。因那年怒发冲冠一次拍案斥职弃俸之后,我喜欢品味的,是梁间纵火烧毁家屋时狂烈的快感。
比起花费了四五万字写的小说《黄泥小屋》,还是后来恣意挥洒的一些散文写得痛快:“大火猛烈地烧起来,它扫荡了我寄生的纸人国,也终于烧尽了我一身的烂稻草。我赤裸着,爬了起来。浑身轻松极了。我看见了无限辽阔的原野平川,地平线默默无声,但毫不伤感。她如同最宁静最温和的女人,等着我一步步走过去。”还嫌不够,我居然还这么写过:“沙沟农民一共给自家泥屋放过六把大火——想想那些泥棒子教师,心里还有什么不踏实呢。”(《放浪于幻路》)
在这样放任的思路下,家安在了京东的小镇——燕郊。
2
噢,燕郊,该怎样描写你呢,难道我还不趁机发几句牢骚?
快递北京其他区
八一四五低端車(jū)
宋江北漂失毛笔
大裤衩下泪几滴
非也。我心里惦记的事,更多是别的。
若是数一数,每到一地我首先担心的是闹不清地理。
既然一步迈进了京东,蓟州潞城、温榆潮白都扑面而来。早年听说过通州八里桥乃是咽喉之地,一直到僧格林沁的骑兵败在了八里桥,慈禧太后才逃向了贯市村。
如今八里桥就在眼前。我专门去细细看过几遍,十几年里无数次路过,每次都不忘对它凝视一回。从金朝修卢沟桥,到马可·波罗旅居元大都,这种花岗石筑成的桥,曲线随意,石料粗犷,毫无中国土木建筑的呆板匠气。看惯了八里桥,心里便有了一点桥的美学。
不用说还有李贽的墓。每过通州,我总琢磨李贽行径思想的过人之处。我想归纳他,并想象为他送葬的挚友。那种朋友,一旦承诺便妻子后事可托,令我遐思不已。
京东平原水道繁杂,哪怕下大力气也很难在心里构成一张图。北运河、箭杆河、张家湾的萧太后运粮河,还有流向大厂的鲍丘河——可是哪怕追寻到天津,追着天穆码头的朋友细问,我依然只做到了粗知一二,而没能捋清这张水网。
京东原野上的水陆码头、古村名店,也尽力都去走了一遭。矗立着“津门首驿”巨碑的河西务,偏离大道古色古香的香椿营,王静斋挂幛开学的安育,更不用说大名鼎鼎的北坞——朋友结交了不少,美食也换着尝鲜,但就像内蒙古草原一样:只因没有山,所以难辨路,对埋藏在这一片迷茫烟村中的解数,我最终也没能达到一个“懂”。
记住了忘不掉的,还是人。
通州以东,人的脸庞大多长方,细眼红脸,隐约有一丝通古斯的味道,显然是满族大举入关的遗迹。京东人和别处差不多,交情深了,大多朴实痛快。
八公里外有个胖老弟,曾经是文学青年,我看重他对老人的孝顺。只要一声招呼,他便跑来,修电器,装电脑。高楼村有个开出租的杨师傅,嘴严车稳,十来年用他的车,我喜欢后座躺着,听他慢条斯理的形势分析。
但论大气,最数游侠一般的易二哥。他仗义扶贫,见弱舍财,常远奔张家口外去帮助穷困。一家穷困的西域人来京求医,食宿无着。易二哥认作自家事,指示开餐馆的小辈把包间腾出,让那家人住下,从一日三餐到化验结果一包到底。一个异乡人的幼儿不幸病亡北京,他听说便开车拉到家乡,一手操办了殡礼。而且——不让我写!
我把初稿发给他,觉得是个临别礼物。他呢,非让我删了有关他的部分。
“干那点事不能让人知道。要是宣扬,味儿就全变了!”不得已,我去掉真姓使了假名,他才勉强不吭声了。
我一生以为难有比我更能旅行的人,但认识了易二哥就再不敢吹牛。他简直恨不得每天都在路上跑,一听我说起哪个地方,扯到想念哪里的哪个人,他马上就说:“其实很方便,咱们明天去吧。”
他那辆车人称“红毛骆驼”,总是一身风尘,居然从新疆若羌开进了青海柴达木,那一路几个大坂,是我一生没完成的事业。他动辄初一刚进云南,十五又到了塞北,去年以来特别催我去乌珠穆沁。因为他年轻时贩牛到过那儿,和我虽不一样,但也怀念草原。
鼠年白月(春节)那天,我照例给草原上的阿孃打电话问安,听说我的学生乔里玛去世了。阿孃说当年的学生们托她捎话,希望和我再聚一次。于是我心一热,决心坐易二哥的“骆驼”回草原——无奈疫情突起,再一次路断人隔!
都说庚子年难过,疫病横行。我住的地方全封锁,禁出入。易二哥放心不下,隔三岔五地来看我们。他隔着铁栏杆送来吃的,从大萝卜到豆腐丝。担心我们隔离得衰弱了,他特别笃信安宫牛黄,兜里摸出两丸,催我按节气服用。
他是唯一坚决反对我离开京东的人。
“您干吗非要走?别看燕郊今天怎么着,这儿人杰地灵。明天我开车领您转转果园,那大桃,一个两斤重!”
第二天或是第二周我们去了果园,桃树上确实果实累累。回来路过一道小河,他告诉了我河名。当时听着拗口,后来读了侯仁之的《北京历史地图集》才知道,那道浅浅小河,就是古代的鲍丘水。“这儿人杰地灵”,我又一次确认了,即使在平原上,人也喜爱自己的家乡,他们不像我——都市的流浪人。
人在底层,结识的小人物音容亲切。
若是说起百姓人生,燕郊是中国的缩影。开出租的杨师傅说过,那年发大水,麦子地里能捞鱼。他说这儿什么人都有,他进过一个小区的车库,一字摆着几辆数百万的跑车。我也曾街上瞟见一个歌手的“横颜”,甚至自己也曾被一个读者认出。那兄弟把等红灯的我拦在路口,问我是不是谁谁谁。当然我怕打搅,灯一绿就扭头跑了。
满街熙攘的人群,多是谋生的四海来客。听说一个河南人下了火车,出了检票口,立马就在车站摆摊修自行车。三教九流十八般技艺,充斥着改革开放时代的街头。其中我究竟结识过几个,已经不好计算。物流小广场的岳师傅如今不知哪儿去了,他修电器简直像神医看病。“深度电脑”的黑龙江小王是唯一懂得Windows输入法的人,他明白安装日文输入法不是塞进一堆日文字母,而是装一个带词库能作文的全套软件。我很怕和他失联,路过他们店,总隔窗看他在不在。
有一阵我家楼上总是“咚咚咚”过去、“咚咚咚”过来地有节奏地响。一天,电梯里见一个女人领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我们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呀”,当妈的忙不迭地道歉,我们当然连说没关系。第二天有人摁门铃,那妈妈为表示歉意,居然抱来了一个南瓜!
如今回忆,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没意识到自己居然那么深地融入了他们的生活。
一个骄阳似火的中午,走过迎宾路口,一眼瞥见农村信用社的台阶上有一个小伙子正在礼拜,旁边扔着他卖核桃糕的平板车。我们看得实在感动,等他礼完了,就过去塞给一张百元。他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就硬塞回两包红枣。那时燕郊很多路口都有开着蹦蹦车卖烤肉的小伙子,我喜欢和家门口的那一个攀谈。提起礼拜,他望着我的眼睛摇头说:“不行,衣服脏。洗的地方吗,没有。”那双眼睛里充满真诚和遗憾。反复沉吟了许久,还是没邀请他来做客。怎么能帮他一把呢?干脆就买四十串烤肉,放冰箱里吃几天。
谁能预料,燕郊能吹气球一般地膨胀成全国卖楼第一?当然它没有巴黎圣母院底下直径八米的下水道。一下大雨就被“北漂”们命名为“观海模式”。到了那时,通途成湖沼,公路变大河,过街要蹚水六十米。一次,我从北京和编辑见面回来,路口绿灯亮着,公交车却停了不走:前面是水淹区。于是大家纷纷下水蹚河。和我并肩的一对小夫妻还有说有笑,我因为刚谈妥三期连载的长稿子心情舒畅,蹚着水甚至有一点快感。
人们并无很多怨言,可能由于还远远没有临近绝望吧,快了,下水道不是动工了么。皮实的京东,“健气”的燕郊(这是一个来我家做客的日本朋友对燕郊的评语),潜意识中在等着改变。
小瘦猴是个挂靠“货拉拉”的自营运输业者,我的最新老师。他给我运了一车书回北京,路上给我上了一堂战胜生活课。
“找工作?谁给你工作呀。已经买了房子,生了儿子,交按揭还贷款,我必须每月挣出两万八。这辆破金杯买下四万。昨天夜里儿子还病了,发高烧三十九摄氏度。医院?不去。哪能相信医院呀?我自己买药,给儿子按摩。管事儿吗?早晨出来接您时,儿子退烧了。您等等,我打个电话。(我听着他给老婆打电话,嘱咐了一通中药怎么熬。)北京的北一半,净是国企外企。南边半个,净是小公司。疫情这么凶,人得找活路,有车不拉货你吃什么?跑在北京大街上,你看这辆依维柯,你看那个大金杯,你以为它们踩足油门去哪儿呀?都是拉货的!有一天我待着正没活儿,来了一单是石材。重啊,我还是接了。一招手,路边美团小伙子叫上一个,帮我抬一把给他十块。人家干不干?不干他吃啥!燕郊车进二环,一次罚二百,所以我接单砍价要四百,人家嫌不嫌贵?不贵呀。逮住了,二百是警察的,逮不着可就是我的了。把账算清楚,客户都理解。您去崇文门?您这条路上一共四个摄像头,我知道警察都猫在哪儿。躲开警察躲开摄像头,一定留住那二百。找个工作?你看我不就等于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份每月两万八的工作吗?还白得了一辆车。”
我听得入神。
见鬼了,北京在我眼里不一样了:满街的面包车,不管它多豪华,我看着都像“货拉拉”!
当然,若说起结交人,除了街市上的接触,更有自己的密友。
对约会那些不见就心慌,甚至再不见面就茶饭不思的朋友,燕郊是一处真正的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