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
作者: 朱秀海
朱秀海,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兵临碛口》《远去的白马》等;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第十一维度空间》《永不妥协》等;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处》《一个人的车站》等。电视剧作品有《百姓》(两部)《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诚忠堂》《血盟千年》《海天雄鹰》等。另著有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升虚邑诗存续编》《升虚邑诗存又续编》等。
小提琴家去世,她生前的神秘资助者和她女儿之间开展了一场漫谈。资助者感怀于小提琴家“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道出她生前对于艺术的追求与物质的留恋,同时提出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艺术家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在艺术上的臻善臻美?面对金钱,艺术的价值与信仰又是什么?
不知何年何月,一座漂亮的跨海大桥出现在海螺岛和大陆之间的海面上。大桥长达二十余公里,呈美丽的S形旋转,远远望去如同一道高悬于海天之际的彩虹。
八九点钟的光景,一辆黑色林肯加长版高级轿车就驰过了跨海大桥,没有按一般情景沿环岛公路向右驶向西海岸的繁华闹热,而是在桥头处向左驶入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匝道,又绕了一个360度的弯,盘旋下了公路,颠簸着向海螺岛东北部一片绿色波涛般的雨林驶了进去。
加长版林肯很快就不见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它出现在一条曲折的林中柏油路上。它一直往前开,直到柏油路的尽头,被一个坐在别墅区大门前岗亭里打瞌睡的保安拦了一下,马上被放行。接着它向小区深处驶去,终于驶进了一座距海边只有百米之遥的小院,在院中一幢西班牙式小别墅前的花坛旁停下来,车身直接堵死了花坛两侧步道中的一条。
暮春的清晨,小别墅门前不大的院地里盛开着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花儿。别墅只有两层,占地面积不大,透过一楼落地窗可以看见居住在这里的女子已匆匆穿上了一件出门才会穿的米色长风衣,要走时又在一面可移动的客厅穿衣镜前用心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妆容(虽然是精心做的但仍能看出一点匆忙),透过身边那面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落地窗,她回头一眼就瞧到了停在院地里的林肯轿车。
这个年龄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女子怔住了。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子一样,她的形象还介乎成熟的职业妇女与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之间。也就是说,她的全部形体,包括纤细的腰肢,挺拔的背部,没有过度发育的胸,连同那张有点像法国画家安格尔自画像一般丰润、饱满的面庞,都表明她还是一个没有被生活深度折磨过的青年;但她脸上那一对显得暗淡和幽伤的眸子,一只不经意上翘的唇角显示出的心情的焦灼与烦躁,却又清楚地在她身上写满了痛苦和憔悴的符号,让她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不少。
早餐时一切还都很好,她的心情如同雨后乍晴时从厚重的云间泄漏的阳光,将海面上——不,内心——的一切都照亮了。早餐很简单:一袋牛奶,几片面包,还有几片生菜拌的沙拉。她就餐的速度很快,一个人在家时她就是这样,只有到了外面的世界和别人一起就餐时女孩子才要做淑女态,一片生菜叶也要吃十分钟。早餐后她细心地补了一下妆,不是正式演出,只是彩排,当然不需要浓妆艳抹,但淡妆也要精致,毕竟这是距离她心目中那个一直存在的光辉的点更近的一步。接着她就接到了目前供职的本市乐团团长的电话,开始时没觉得什么,想到团长也太操心了,她知道今天的彩排对她意味着什么,团长不用这么三番两次地给她打电话。但只听了两句就觉得意思不对了,原来团长来电话不是督促她早点出发,最好提前一点赶到剧场,团长是告诉她今天的彩排取消了,到了这时她仍然没想到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彩排之所以取消是因为团里原先打算为重点推出她,安排的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被艺委会再三讨论后推迟了。团长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又马上急急地说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对于女子是个挫折,也知道女子本人对这场专为推出她准备多时的演奏会的期望值有多高,听到推迟的决定她会难以接受,毕竟她已经等了近十年,才等到团里终于认为应当轮到她的时刻,然后为了准备这场演出,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熬过那么多难以计数的白天和夜晚。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没有资金支持的演出就像没有父母照顾的幼儿,很容易夭折的。为了这场有可能让她一举成名的演出,团里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包括他这个团长在内除了没向人下跪外什么丢脸的事都干了,可结果竟还是如此,他自己也很遗憾。接下来他感觉到了女子的沉默,言犹未尽似的又开了口,还多了一点激烈,但还是安慰电话这一端已被搞得心碎一地的女子,说今年的机会虽然仍不成熟,但团里不打算放弃她,首先他和团艺委会的全体成员仍认定她是本团目前艺术水平最为成熟的青年大提琴演奏家,仍然认为和团里其他几位与她同时崭露头角的青年人相比,她是最具大艺术家潜质,因而最有前途最值得花气力的一个,刚才说的不是取消只是推迟,就是这个意思。他们打算,不,决定,将她的个人独奏音乐会推迟到明年再行安排,就是不想放弃她,所以他认为她也不应该自我放弃。电话打到这时,双方忽然都不再说话了。团长那边是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完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这时才知道其实无论他说什么不说什么都无法给予失望者以真正的安慰,甚至还模糊地意识到了,自己最后的一番话不但不能减轻年轻的大提琴手的悲伤,反倒有可能因为他暴露了事件的真相连同它残酷的底色愈发加重对方的绝望。事实上放下电话后年轻的艺术家想到的就是“残酷”二字,当然还有绝望,她没想到却已经在深深体验它。不是她的艺术造诣达不到团里为她举办一场个人专场音乐会的水平,事情和艺术水平毫不相干,而偏偏是一个与艺术水平最不相干的原因毁掉了她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演出。同样还是因为它,她甚至都不能责备任何人,从团长到团艺委会的每一位老艺术家,照团长电话里的意思其实都非常认可她,也都为她能够成功地走上那个灯火璀璨的舞台用尽了力量,想尽了办法,还有可能真像团长说的那样还低下身段去求过人,但事情仍旧没有取得大家期望的结果,于是他们便一起撒开了手。正是这最后一点让她心里一瞬间深深充满了绝望。是的,团长说到了明年,但她早就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既然今年煮熟的鸭子都能飞掉,明年她又有什么理由能让自己相信她还有机会?团长那样讲无非是想安慰她,不让她也不让自己过分尴尬。但是电话完了,尴尬仍在,一个更为可怕的未来已在她心里如同冰山从海面上耸出一样清楚地显露出来:失去今年这个机会,她可能终生都不再会有机会了,只要那个和艺术水平无关的障碍没有消失,她就没有机会,而它又是不会凭空消失的。接下来她马上想到自己还这么年轻,艺术生命就接近终结,不,已经终结,那以后的几十年,她又该怎么活?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车辆驶进院里来的响动,一扭头就看到了那辆已经很旧了的林肯牌豪车,和一个正在慢吞吞地从司机座位上下来的男人。啊,是个老人。此时她仍在咀嚼方才的信息,只有失去之后她才越发痛切地感受到这次个人专场音乐会对她一生的意义。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能够拥有这样一个机会,那些曾经应团长邀请答应会莅临本市观赏她的演奏会的大人物就会发现自己是一颗多么炫目的艺术新星,却一直被埋没在这座四线海滨小城的一个不值一提的乐团里。她素来崇拜这些泰斗级的人物,他们大都是国宝级的音乐人,其中不止一位还被业界认为是国宝级的伯乐。伯乐的命运就是发现千里马,而她认为自己就是。那时只要他们中的一个对她有一次眷顾,她的人生就会与以往的全部岁月不同。那时的她就会从本市走上国家乃至全世界最辉煌灿烂的舞台吗?每一个从小就想成为艺术家的人不是都有这样一个大舞台之梦吗?当然过去她对此想都不敢想,但她实际上还是在想啊,谁知道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受上天垂怜,全世界所有光辉灿烂的舞台都在向她敞开怀抱。她将成为这些舞台——不,是全世界——最光彩夺目的大提琴演奏家。可是这个不时会有零星小雨落下来的初秋的早晨,她人生的天空像海上的天空一样阴晴不定,却来了这么一个电话,几乎像轻风吹落一片枯叶一样毁掉了她的一切梦想。最令她悲痛和烦躁不安的是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刻大哭一场。她是那么想哭可是又刚化好了妆,这个妆也是为了那场已经不再会举办的演奏会准备的,是通向那个演奏会的漫长道路中的一个小小细节。她已经失去了演奏会却仍然因为害怕弄花了妆容不敢痛哭一场。下一个烦恼就是她居然会在自己最不幸的一天看到了一辆她不熟悉、过去从没有见过、今天更不想看见的林肯车,也没有人知会她一声,就直接开进了她家的院子。啊,院门是坏的,她一直记得,要修却没有时间去修,因为她要准备演奏会!大概昨天夜里的风雨太大,把两扇门全刮开了,她心里只惦记着今天的彩排,竟没有走出去把它们锁上。
她乱云翻滚般想着这一切,眼看着那个仿佛过了很久才把车门打开的老人下车,远远地站在雨后湿漉漉的院地上,透过屋门的玻璃看到了门后的她。
……
“你好。”
“啊。你好。”
女子干脆走出屋门,用奇怪和诧异的目光盯着老人看。这个早上她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不想见这个衣着保守却考究的老年男子。瞬间她心里泉水一样涌出了许多话想阻止他向自己走过来。你是谁?怎么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把车开进了我家院子?
“啊,对不起。这里是夏如花女士的家吗……我没走错吧?”
女孩子微微吃了一惊,却没有十分吃惊。毕竟先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原来你是……是的,不过我妈妈她去世了。”
她有理由认为这是母亲的又一位铁粉。因为这个男人下车后并没有马上向她走来,直到听完她的话,他才有点不利索地原地转向身后的另一扇车门,拉开它,从中很费力地取出了一大捧花。
啊,好大的一捧白色的百合花啊!她差一点被惊到!母亲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偶像和人生的楷模。她之所以走上艺术之路完全是因为母亲。但这位她从来没见过的男人——老男人也是男人——给母亲带来这么一大捧白色的百合花,还是让刚刚遭遇不幸的她微微战栗了。
“我……对不起。你能让我先进去吗?你瞧,又下起雨来了。”老男人说,用一只手很不容易地抱稳了那一大捧花,另一只手向身后摸索着找拐杖。他是什么时候把拐杖从车里拿出来的?不知道。
女子没说话。她还在想要不要让他进来。不,直到此时她仍然打定主意不让他进入这个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家。
“你和她长得太像了。呵呵。我来晚了,虽然是有原因的……我也不愿意做一个不速之客。但是……我没有你们家的座机电话,也打听不到你的手机号码。”
现在她越发相信老男人是母亲的一位未曾谋过面的铁粉了。有些粉丝就是这样,艺术家活着的时候从不露面,艺术家一旦过世他们却像埋藏了一千年的文物出了土一样意外地在家属和世人面前现身。这时人们才会发出惊叹:原来他也是她的粉丝哪!过去我们都不知道……但她仍被今天早上的悲痛和烦躁困扰着,心里在想那也不能因为这个,你就以为自己有权利随时闯进别人的家吧?
老人两道灰白浓眉下有一双苍老却仍旧十分锐利的目光。女子意识到对方看出了她神情中因为他不通报就把车开进她家院子而显露出的不快,以及由于自身的烦躁而对他的不期而至萌发的强大的拒绝之意。
“对不起。我知道有点冒昧……可是你瞧,外面没地方停车。而且,你们家的院门开着……我以为我可以开车进来的,所以就开进来了。”
女孩子此刻用一双幽怨的、要哭未哭的眼神望着他。你以为你可以开进来就开进来了?好吧。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一时间她又想到母亲已经过世半年,想到当初可是来过不少人。有人不无嫉妒地说,母亲死时可谓是备极哀荣啊。市长、局长、县长、区长……甚至还有一位北京的名人,都到过这个隐藏在海螺岛东北角海岸边的小院,他们也都带来了大捧的花,白色的玫瑰,白色的菊花,白色的康乃馨,白色的……和老人怀抱中一样的白色的百合花,但都没有老人怀里这一捧大。他们来吊唁,说着哀伤的话,赞颂逝者的艺术成就,同时也都没有忘记——不,所有人总会从一开口就高调说明他们都是代表着各种层级的机构来的。粉丝们也来,但毕竟隔着海,来得不多,倒是有人在网上为母亲设了灵堂,不少粉丝去那里献花、留言,诉说他们被母亲的艺术感动的往事,表达哀悼之情。但这件事的热度早过去了,至少这是她的感觉,到了今天就连当初那些最悲痛的粉丝也都淡忘了母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知为什么她会想起母亲葬礼上一位佛界大师念颂的偈子。论起来,今天这位从大陆过海而来的粉丝才是真正的铁粉,他非常可能是母亲葬礼半年后唯一一个还记得住她的去世特地跑到家里来表示哀悼并送来这一大捧百合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