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约定
作者: 毕淑敏1
车灯的雪亮灯柱,如史前猛犸象的两柄长牙,挑穿高原浓稠黑夜。救护车停在高原战区卫生部的院内,随车卫生员跳出车后扑到急诊值班室前,刚想举拳擂门,门猛然打开。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颀长身影,箭步而出。
值班军医楚直急问:“哪来的?”
“红卡。”卫生员回答,又好奇地问,“您怎么知道病人到了?”
“听到车响。”楚军医简洁回答,“什么病?”
卫生员余三明说:“不知道。”
楚直朝救护车急奔,对回答颇不满:“你是卫生员,不是炊事员!”接着又问,“症状?”
“原因不明的全身衰竭,生命垂危。”余三明小心翼翼回答。
楚直已到救护车前,跃上车。见一青年军人卧在军绿色担架上,面庞如一片将要融化的雪花,冰冷惨白。鼻翼插着氧气管,口周毫无血色,眼帘紧闭。
两人将病员抬下救护车,放在冰封平地上。楚军医急需人手,四顾:“护士呢?”病情紧急,当班护士郭换金却不知去向。
“去医护值班室,找!”楚直一边俯下身,对病患进行初步观察判断,一边头也不抬地下令。余三明急冲到值班室,顷刻返回,气喘吁吁地答:“值班室没人。”按说正值壮年的小伙子,赶几步路,断不会这般上气不接下气,只因这是高原,任何急促动作,都相当于平原上的百米冲刺。
楚直与救护车司机将担架抬进急救室,对余三明说:“去病房找。”
片刻后,卫生员再次冲回来报告:“病房也没有值班护士。”
“再找!四处搜遍。只要没被狼吃了,就让她火速赶到急救室!”楚军医连发指令。当着面色惨白如纸的病人,虽然楚军医断定病人处于深度昏迷,无法听到外界声响,但他依然习惯性地保持着音调毫无起伏的冷静。对训练有素的军医来说,这是基本功。
楚直雷霆震怒。病人急笃,当班护士却踪迹全无,他心中愤然。本来今晚和他对值夜班的护士是叶雨露,是个细眉弯弯手勤嘴甜的小姑娘,却不知为何换成沉默寡言的郭换金。叶雨露原本答应给楚军医洗工作服,夜深时分还会煮碗挂面当夜宵。郭换金当值,两项福利无望,楚军医忍着饥肠辘辘,下完一系列夜班医嘱后,连喝两杯水,悻悻回到医生值班室入睡。刚合上眼,就听到救护车响,鲤鱼打挺跃起。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值班护士不见踪影。楚军医对余三明说:“部长宿舍砸门!有重病人到,请求增援!”
楚军医百密一疏,匆忙中忘记了各哨卡卫生员虽业务上从属于卫生部统辖,但对本部并不很熟悉。暗黑深夜,余三明记不准部长宿舍方位,又不敢问,只好先到记忆中的卫生员宿舍,叫来帮手。
虽说人不称手,总比没人强。楚直医生连下医嘱,将护士的工作一肩挑起。病人状况总算趋于稳定,暂时脱离生命危险。至于具体治疗方案,须待天亮后慎重诊断。
安顿好病人,让帮忙的卫生员回去休息,楚直又记起失踪的女护士。高原战区指挥机构坐落在高山下的平坦地带,四周岗哨林立。虽说理论上有被高原狼吃掉的概率,但营区内从未发生过。郭换金不会这么倒霉。再不就是被敌特掳去?这个可能性也极低。岗哨警惕性极高,再说抓走一个护士,能有多少情报价值呢?剩下的可能性还有什么?落水?营区附近确有一条大河,但现已封冻,想自杀还得先凿个冰窟窿。那……还有什么,能成为值班女护士失踪的理由?
楚直医生猛一抬头,从急救室的玻璃窗看到,附近山坡上,有个青年军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趔趄着走向卫生部。怀中人军帽倾斜着,露出一条小辫子……
整个高原战区兵马繁多,但女兵只有八名。一般当医生的视力都不好,楚直是个例外,目光炯炯。尤其是他经常吃鱼肝油丸,夜视力尤佳。他已敏锐认出,男子怀中的女人,正是失踪的护士郭换金。
只是那个男人,却认不出是谁。想来身体强健,极少到卫生部看病。
楚直嘴角先是上翘,冷笑过后又抿住下垂。原来是——私奔!
但他很快陷入迷惘,这二人不是逃向旷野山峦,反倒直冲卫生部腹地,这是自投罗网啊。他观察了一眼病人,情况尚算安稳,快速走出急救室。
昨天清晨。
女兵和卫生部领导,同住一栋由狰狞石块砌成的房屋。郭换金下夜班后回宿舍补觉,顿生钻进狮虎山之感。
与部领导同住,是指共进一个石头大门。进门后,是窄细的石头走廊,宽度只容一人通过。逢两人同时出屋,必有一人要退回自家。若执意不让路,两人就得各自面对走廊石壁,背对过道,收腹缩肩,壁虎般腾挪而过。
为什么在高原,要如此节省空间?此地到处都是无人区,什么都缺,就是不乏旷野。郭换金初来时大惑不解,思索后得出结论:石头搭建营房不易,且高原酷寒,炉火中的每一缕热量都万分宝贵,切不可扩大空间。
寸土寸金的走廊北侧,分布四间小房。两间是卫生部领导的寝室兼办公室,两间是八位女战士宿舍。
这等安排,很容易让不明就里的人,觉得这是给予女兵的优待。殊不知领导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安全”的含义,不同人有不同解释。一般多以为,战事紧张时,卫生部领导应是重点保护所在。而在郭换金理解中,住在领导身边,是变相监督及具体保护。高原防区有庞大的陆军官兵队伍,女兵只有八人。至于我军数量,保密且呈动态,郭换金等最低级别的士兵,自是无法得知具体数字,也不能打探。但显而易见,男女兵的比例,极为悬殊。男多女少,女孩子便被严格保护起来。
郭换金的铺位紧靠宿舍东墙。一墙之隔,便是卫生部会议室。说是会议室,实在高抬了它。小屋肩负着龙一笙部长吃喝拉撒睡重担,此外多置了几张椅子。
郭换金夜班辛苦,稍微洗漱一下,蜷进被窝。明知蒙头睡觉不科学不健康,但委实太冷。要先借肺腑呼出稀薄热气,将军绿棉被搭建起的这个小密闭天地烘暖,才可勉强入睡。
埋入被内的第一感觉不是温暖,而是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呛人窒息。都怪刚才洗脸太敷衍,但郭换金不敢彻底洗。高原上的水,即使在最暖季节,也和冰点难解难分。若将这水泼向被暴打而昏迷之人,可以将其陡然泼醒。
为了维持睡意,郭换金的睡前洗脸,只是象征性胡噜两把。直接报应就是——人虽没被冰水激醒,但弥漫的药气将人熏得神志清晰。
为逃避气味,大多数人第一反应是屏气。郭换金反其道而行之,索性拼命呼吸。两个鼻孔不够用,把嘴巴也动员起来,蛤蟆般反复鼓胀……直接后果是:药气先加浓,再充溢肺腑。最后让鼻腔不可抑制陷入麻木,什么都嗅不出来。
郭换金在药气弥漫的被窝中,恶作剧地对自己笑了笑,计策成功,可安然入睡。
突然间,郭换金猛然醒来。女兵宿舍没有计时器,她在混沌中,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屋窗户北向,也没法根据太阳推算大致时间。好在下夜班后,当天都可以休息。
她很想继续维持头脑混沌状态,但很快发现:再无法入睡了。
不是药气。药气已然麻痹。空气稀薄,乏氧让她在睡着后,不由自主地将脑袋探出被子,取右侧卧位。原因是高原让心脏不堪重负,入睡后,人们都自动被迫右卧,好让左胸腔的心脏,跳动稍松快些。
换成如此睡姿后,郭换金的面庞悲惨地面对阴冷墙壁。本来,阴冷也没什么了不起。高原冬季,何处不阴冷?
关键是,这堵阴冷墙壁那边,是卫生部简易会议室。
此刻,会议室里正激烈地争论着……
狮虎山外部以石块垒砌,看起来煞是坚固。但内部框架,用的不知是几合板夹薄泥分隔,隔音效果非常差。好在女兵们白天基本在上班,不在屋内,部领导不担心有泄密风险。却不想郭换金正好下夜班补觉,成了躲不开的窃听者。
墙壁另一侧,部务会进入最后一个议题:为女兵班任命班长。
卫生部协理员文慎笔长叹一口气道:“真不知上级领导部门怎么想的?怕我们不够忙乱,塞来八名娘子军。多少男儿还不够用?又或者,派到通讯站守个总机好不好?全分配到咱们这儿来,啰唆!麻烦!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下子来了八个,两台半戏还有富余。这若是出了问题,龙部长,我看从上到下,数你我脱不了责!”
龙一笙狠抽一口自制的莫合烟,舌头搅和着烟嘴,略带含混地说:“闲话少说。上头怎么想,不是咱们能左右的。现在的问题是——在这批女兵中间,选一个得力班长。以后的具体工作,就有了上传下达的桥梁。”
片刻沉默后,在场的众人纷纷发言,希望能选拔出合格的班长。
郭换金把脑袋重新埋进军被。这一次,不是为了身体暖和,而是为了让听力模糊。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偷听龌龊。如果能混沌入睡,倦怠身体和疲劳心智就可以一起歇息了。可惜军被设计功能时,没有考虑隔音。尽管郭换金把头垂在胸前,用被子的褶皱尽可能封堵耳郭,并且果断翻过身去,不惜压迫自身心脏,让听力降至半失聪甚至全聋状态,仍抑制不住杂音入耳。
一个平稳且毫无感情的声音道:“咱们先用排除法,看看哪些人不适宜当班长。”
郭换金熟悉这音色,属于司务长殷厚土。他黝黑大脸,一如每月发给大家的砖茶块,紧实粗糙。砖茶若不在炉火上熬煮个把钟头,根本不知味道。
有人呼应这意见,但声音较小,郭换金一时辨不出谁在说。
郭换金并非自来熟性格,和部里的百多号人,并没熟稔到辨音识人地步。她牢记父亲郭大厨的叮嘱:“孩子!咱和人家不能比。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吱声!少说少错,言多必失!记住了吗?”
按说新兵集结后,家人不能来军营探望。但郭大厨是谁?军区小灶上的红人。身份虽低微,但与各位首长的肚腹,有斩不断的联系。这点儿事难不住他,于是见到了那时刚刚穿上军装的郭换金。之后,二人又说了若干话,但郭换金漫漶不清,只记得自己当时重重点头,下巴颏碰到了新军装的第二颗纽扣。郑重承诺——一定少惹事,少说话。
想到这里,她掀开被子。如果她听到各位领导对女兵们一一臧否,她保证不了无动于衷。万一她实在忍不住,在某种场合爆出一两句内幕,后果难料。她对自己没信心,毕竟未满十八岁,哪有那么强的自制力?!所以,即使窃听机会千载难逢,却唯有赶快离开!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心不乱,好好当大头兵吧!
郭换金麻利地穿好衣服,军装似铁板冷硬,不过对高原官兵来说,习以为常。她途经狭隘走廊来到室外,耀眼阳光逼得双目眯缝,连打几个喷嚏。此地空气压力只相当于海平面一半,言简意赅就是“空气稀薄”。什么东西一稀薄了,透明度就变好,阳光分外骄奢。
郭换金猛眨眼皮,让自己从蒙眬状态快速适应天朗气清。
卫生部建筑群呈四方形分布。它有一缺口,面向高原战区司政后机关所在处。这个布局,利于人员病伤时,尽快抵达卫生部得到救助。本应躺在床上补觉的郭换金,百无聊赖,自然不会朝缺口处进发。她在机关重地无任何公务,也无一个朋友。便在卫生部框架内,无所事事乱转。大家都在各自岗位忙碌,医生看病,护理人员照看患者,药房取药,炊事班做饭……
她回头看了眼狮虎山,门口寂落。讨论如火如荼,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摊。看向脚下的鞋,不知该走向何方。旧解放鞋头端包裹的黑色橡胶处,磨得锃亮,依稀可见太阳光聚出的两点明黄。
为消磨时间,她信步走到卫生部依傍的山坡,四下眺望。
正值上午,高原紫外线非常强烈。长时间昂头凝视太阳,双眼角膜将会被毫不留情灼伤。
她又看向卫生部病房和远处司政后机关。从这个角度俯瞰,内外诸般情形,一览无余。
郭换金又下意识前行几步。她发现自己在重复昨夜偶然见到的那个人的移动轨迹,试着揣测他半夜三更扼守此地的动机和目标。郭换金甚至下意识低头,在山坡上寻找遗留痕迹。
山坡,由无数大小不规律的黑色碎石组成,个别处有裸露的巨大花岗岩实体。昨夜……准确地讲是今天凌晨,她见一可疑男子久久站立此处。此刻分辨出是狰狞岩石侧缘,但没有任何痕迹存留。就算有,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就算敌特伪装侦察,也一定穿着部队统一配发的鞋子。就算能识别出号码,可大体推测出此人身高体重,又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