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AI入侵大学论文
作者: 王双兴
入侵
周冉的毕业论文是在AI的帮助之下通过的。
她是四川一所二本院校法学系的学生,今年毕业。春天,由自己完成的初稿交给老师后,周冉没多久就收到了反馈:“写得非常差。”
于是在改稿时,周冉尝试使用AI。她把自己论文中的观点抛给AI,问它对此有怎样的看法,然后对自己的初稿做补充;同时根据AI的回答去找相关的论文,再把论文里的观点补充到自己的文章里。
最让她惊喜的是,AI不止提供理论资料,还有案例。哪怕没有直接提供案例材料,也会给出相关的网站。周冉借此给自己的论文增加了很多全新的内容,弥补了初稿“太过理论,缺少实务”的不足。
二稿提交后,除了一些格式、措辞方面的小问题,老师没再说什么。论文顺利通过了。
周冉说,在毕业季,身边几乎每个同学都会不同程度地借助AI完成论文,大家也会在私下里互相分享更好用的软件。
2022年11月,OpenAI公司推出ChatGPT,这款AI工具,能通过学习和理解人类的语言来进行对话,并且有很强的自然语言生成能力。通俗的理解就是:AI能帮你写文章了。近两年,国内的AI通用大模型例如文心一言、通义千问、Kimi等也陆续进入市场。AI离日常生活越来越近,不可避免地入侵到毕业论文。2024届毕业生,也成为第一波在论文中大规模使用AI的群体。
一所重点高校的女孩楚楚说,不管是课程论文还是毕业论文,使用AI几乎成了学校里“公开的秘密”。
她最早接触到AI是在去年,同学们聚在一起闲聊,她感慨论文写得很痛苦。一旁的同学推荐了ChatGPT,说“GPT让我效率倍增”。她尝试着用了用,发现很高效,一路摸索着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国产AI软件。
楚楚说,AI能帮人写一个几百字的小东西,但想要完成一篇完整的文章,它只能帮人在某些步骤上节省时间。大多数时候,她拿AI当作一个“高级浏览器”使用。
写一篇综述性文章,楚楚往往需要精读十篇论文,再泛读二三十篇。“以往需要三四天时间看资料,真的是人肉在啃,看得我头都大了。”现在这个工作由AI替代,直接筛选出最有用的资料,同时,把一篇论文的PDF上传,就能迅速生成论文的框架和提炼后的内容,这样便可以跳读,而不必读完整篇论文了。如今,前期的阅读时间有两个小时就够了。
阅读完成后,楚楚会将筛选出的有效资料和自己生发出的灵感一起提供给AI,由它生成一个文章框架;紧接着为这个框架增添血肉,针对更详细的小标题,问AI能找到哪些资料,最后结合自己的想法补充完整,一篇文章的底稿就完成了。
“它生成的不是最出色的,但却是最保险的。”楚楚说。只不过,AI用多了,发现有时候自己动手写的东西也一股“AI味儿”——官方的、书面的语言风格,以及习惯性的“总分”结构。
“渡劫”
高校教师们也逐渐感受到了AI的入侵。在社交媒体上,一边是学生们的使用攻略,另一边也不乏老师们的观察。
有的老师质疑,“好多表达很奇怪,真的在想是不是AI生成的”;也有人分析,“有位学生用AI写的,是特别拙劣一眼就能看出的程度,比如国内外研究现状一篇论文都没有,都是大话套话,研究建议提的都是跟自己研究一点关系没有的空话”;有的老师感慨,“每年带毕业论文都感觉在渡劫,抄袭、AI、拼凑,自以为不露痕迹”……
毕业论文的字里行间弥漫着浓浓的“AI味儿”,越来越难闻到“人味儿”,是很多老师共同的感受。
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的老师王敬雅发现,由AI生成的论文最大的特点,就是容易出现“假大空的车轱辘话”,给出一个论点,得到三个分论点;拿其中的分论点追问,再次得到三个分论点。但往往没有什么研究意义。
王敬雅平时和同事们交流时,大家还提起,如今马克思主义学院成了AI的“重灾区”,其他专业的作业、论文也同样,越是标准化、程式化的内容,学生越容易用AI替代完成。
像王敬雅老师遇到的那样,在一所“双一流”高校任教的李欣总结,从论文的写作风格就能“闻到AI味儿”——往往是结构很完整,语言很通顺,内容也面面俱到,但到了该深入论证进去的部分,始终停留在表面,反复缠绕、涂抹。
李欣说,以前批改论文,看到语句不通的、使用接近学生本人平时说话习惯但不符合学术规范用语的,会感到生气,但现在她看到,第一反应是开心,“至少说明是自己写的”。
论文致谢的部分往往是偏感性、有“人味儿”的内容,但现实情况是,连需要真诚、走心的这部分,很多学生都要找AI代劳,只留下一些官方的、空洞的文字。
李欣的一位同事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看到学生的论文致谢很简单、敷衍,让其回去重写这部分,没想到最终交上来的还是AI帮写的,后来学生坦言,直接询问了“如何感谢老师”“如何感谢同学”。
由AI操控的论文,致命的问题不只是鲜有独立思想、新的观点,对学术、事实也缺乏基本的尊重。
但无论如何,浪潮已经来了。
“玄学”
国家感知到了这股浪潮。2023年8月28日,我国学位法草案提请十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对利用人工智能代写学位论文等行为,规定了相应的法律责任。其中明确,用AI代写学位论文属于学术不端行为,若是学生,或被撤销学位证。
今年春天,也陆续有高校发布了关于AI在论文写作中的规范。天津科技大学对“生成式AI检测结果超过40%”的学生发出警示,并要求自查自纠;湖北大学本科生院通知,在本科毕业论文审核过程中,试行加入对论文使用生成式AI风险情况的检测;福州大学称,对2024届本科论文进行AI代写的检测,并以此作为评奖评优的参考依据……
周冉所在的学院,规定AI率不能超过30%,她的论文指导老师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不能超过20%。在检测之前,她有点忐忑,自己的论文里有不少来自AI的内容,万一数值太高,只能花工夫再和论文死磕一轮了。但没想到的是,显示在眼前的数字只有5%左右,她想,可能和自己没有完全复制AI提供的内容有关。
在很多学生眼里,AI率检测就是门“玄学”。明明用了的,很可能不高;明明没用的,很可能挺高。周冉的情况属于前者,新闻与传播专业的学生陈露则遇到了后一种情况。
刚刚过去的上半年,是陈露的大二下学期。她上了一门网络与新媒体课,老师对期末课程论文的要求很严格,一切按照毕业论文的标准来,要格式规范,也要查重。
临交作业前,陈露说,或许是考虑到AI率检测在将来会是一种趋势,老师突然通知,要求学生提交论文时要附带AIGC检测报告,且数据不得超过15%。
陈露将论文上传到老师要求的网站,没想到一篇完全纯人工走心写完的论文,被检测出AI率超过了30%。那些被标红标黄的段落或者句子,是她自己逐字敲出来的。
在社交媒体上,很多人在讲述类似的遭遇。比如在毕业前,接到学校关于查AI率的通知,学生将自己写作的论文上传到网站,最终却得到了一个高出学校要求的结果——“一个字一个字手打,被确诊AI”。
没人知道AI检测的具体逻辑是什么,也没有任何申诉的渠道,毕业在即,事关能否顺利毕业,大家只能去逐字改写那些明明是自己写的,却被AI识别成AI所为的文字。
陈露也经历了同样的情绪转变,由惊讶到无语,又到无可奈何,最后只能面对。
用AI写论文,用AI检测论文的AI率,再用AI把AI率降下去。同学之间开玩笑说,世界像个巨大的机器人。
战争
在学业最紧的时期,降AI率无异于一场战争。
那段时间恰逢考试周,陈露要一边备考,一边给自己的课程论文降AI率。网站每天提供一次免费检测机会,每天早上起床,她的第一件事就是登录网站,上传论文,检测,然后用这一天的空余时间,来和那些标红标黄的句子搏斗。
不止是她,全宿舍四个人,AI率全都超了,大家每天钉在各自的椅子上,空气里回荡着吐槽的声音。去考试的路上遇到同学,打招呼的方式都变成了:降下来了吗?
但更让陈露痛苦的是,室友确实使用了AI,也检测出了60%多的AI率,但没多久就降下去了;自己完全没有用,不仅被测出30%,还迟迟降不下去。不仅如此,中间有段时间,甚至还“不降反升”了。“精神状态”屡遭打击之后,她跑去网上发帖吐槽:我是什么AI吗?配图是三张检测报告,数据从28.5%到26.41%,又到27.63%。
明明是自己写的文章,被判定为疑似AI,还要把数据降低下去。后来,她慢慢总结了一些有效的办法,比如:去掉每小段前的总结,忌模式化的总分结构;多变换句式,避免重复词语;一定要给句子加主语;别用太多逗号,多用句号断句,多分段;短句变长句,“首先其次”变“其一其二”,“和”变“与、并且、以及”……
尽管只是一篇课程论文,但因为老师要求严格,陈露也足够重视,前期她在它身上花了不少功夫:查资料、写作、修改润色,每个环节都尽了心。过程中时间和精力都花了不少,但文章肉眼可见地变好了,也就觉得“值了”。但降AI率的那几天,她每天都在怀疑人生,因为明知道在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却又不得不做。
到第九个早上,登录网站,上传论文,检测,跳出来的数据终于降到了老师规定的范围内。陈露没有丝毫成就感也并不开心,只觉得如释重负,”一个烫手山芋终于扔了”。
退化
AI来势汹汹,但迎接它的人还处于无序和探索中。
有的学生得知学校查AI率,于是努力降下去;有的学校不查,但学生又担心查,怕影响毕业,每天四处打探消息。
新华财经曾报道,为避免AI写作的影响,一些国外高校正在减少课后完成的开放式作业,更加强调课堂作业、手写论文、小组作业和口试。
国内的高校教师们也不得不面对这个新的挑战,重新思考和调整自己的训练方式和考核方式,哪些是有意义的,哪些是没有意义的,怎么考察过程而非结果。
围绕AI和毕业论文的各种讨论中,有学生在社交平台吐槽:本科生写论文,无非是制造学术垃圾;不要指望我一个小小本科生写出多么高深多么有学术意义的东西;AI写的都比我写的好。
AI来袭后,李欣还特意和同行讨论过。
如果说,一个学生对一个话题是有想法的,但不会表达、说不清楚,借助一款软件来表达更清楚,这样可不可以?
——但想了想,她还是觉得,把思考的过程和结果用大家都能理解的语言表达清楚,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当具备的能力之一,也是教育应该培养的目标之一。
如果说,学生把AI当作高级浏览器使用,只是借助它来检索文献、提炼重点,减轻自己看文献的压力,这样可不可以?
——李欣也想过,最终的结论是,看文献过程中寻找和激发自己的兴趣点也很重要,是机器无法替代的,同时,在海量资料中筛选自己需要的信息,在各种论述中寻找自己的研究线索,同样是一种研究能力的培养。
“传统手艺都还好用,只是效率问题。一旦有一个更方便的办法,就回不去了,只会追求越来越高效,越来越方便,而这个过程中的损失很难去评估。”李欣说。
李欣从教15年了,关于技术对人的影响,她始终保持着警觉。
她回忆,以前上课的时候,偶尔还需要维持课堂秩序,因为学生之间会小声聊天,讲台上的老师则需要在课程中加一些学生感兴趣的话题,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而现在,底下常常一片死寂,无论上课下课,几乎都没人说话,大家埋头在手机和平板里,即使是讲段子也很难吸引学生的注意了,让他们“抬头”成了很多老师的难题。
同时正在发生的是,在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环境下成长的一代,有的学生已经很难用一个完整的句子表达一个完整的想法了,“很多时候都是在蹦词、蹦短语”。更别说一篇毕业论文,用一万字左右的篇幅,分几个部分,有逻辑地论证、推理,然后把一个问题讲清楚,“有的学生已经做不到了”。
“思维方式和思考能力是需要训练的,如果不用也会退化,而毕业论文,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对逻辑能力和思考能力的训练和检验。”李欣认为。
而碎片化的侵袭还在进行中,AI又来了。AI的能力在一点点进步,而人的能力不能越来越退化。
应对
上海交通大学教授赵思渊和同行聊起过,或许在将来,一些课程将会不得不回归传统的考查方式,比如以随堂测验、闭卷考试的方式来观察学生的学习进度,“有些考核内容在课后的确很难知道学生是如何完成的”。
对于AI的使用,从事多年数字人文研究的赵思渊持更积极、开放的态度。
“如果一个人想要应付一件事,他能找到一万种方法。”赵思渊说,在没有AI的年代,想要敷衍论文的人也可以找“枪手”。“每个时代都会有人试图投机取巧以实现目的,这是亘古不变的社会现象,只是在不同技术环境下,用不同的技术手段实现。”而如今在新的技术环境之下,教师的引导作用也就显得更重要。
这些年,赵思渊在校内开设一门关于论文写作的课程。2022年底,ChatGPT横空出世,他意识到这一定会显著改变学术写作的工作方式,所以从2023年起,会在每学期的课程中专门拿出一节课来,从技能角度和伦理角度,和学生一起探讨如何恰当使用AI。
但同时,该读的史料还是要读,该做的田野调研还是要做,包括在电脑里跑数据、在桌前做实验,永远是人要做、该做的事。“人工智能不能替代对真实世界的真实性的检验。”
“技术带来的变化,是每一代人都要面对的。”赵思渊说,但只是训练方式在发生变化,工具永远是学术训练的辅助,文章写得好不好,不取决于用什么样的工具,取决于研究者是否想清楚了自己的研究问题。
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师王敬雅也觉得,目前AI可以替代一部分“手”的工作,但永远无法代替“脑子”。
(杨骏晨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