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模式开启:京城房企“牛马”讨薪27万

作者: 张松年

建筑行业暴雷后,风波席卷全国。

石涛和段磊都是北京一家普通房企的员工,受风波影响,他们被公司不停拖欠工资。直到有一天,石涛听说段磊已经被欠薪了27万。而且,为了家庭,段磊决定铤而走险。

以下是石涛的讲述:

年景惨淡:欠薪成为房企常态

段磊喝完杯里的最后一口白酒后,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摆到桌上。我拿起手机,页面是淘宝购物车,购物车置顶了两件商品,一个是水果刀,另一个是骑行头套。

“啥意思?”我问他。“要钱,我要去绑架李辉的儿子,他家的位置我熟。”“疯了?这种事是入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对付这样的人,劳动仲裁一点用没有。”段磊说完,把头埋了下去。

当晚分别时,我看着他落寞的身影,心底涌起了阵阵酸涩。“回去啥打算?”在辗转的地铁里,我发微信问他。“先离婚,离了去要钱,我倒要看看,27万重要还是李辉他儿子重要。”我没再回复。段磊离职,公司欠了他27万。我还在这,但已然连续五个月没发工资,加上之前拖欠的,欠账数也到了10万。

我叫石涛,2022年9月,我来到这家公司,段磊与我同期入职。办手续的时候,办公室主任签完劳动合同,组织我们新员工观看了一段视频。视频开头,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自我介绍:“我是李辉,来自北京,我的身上有很多标签,清华大学博士、学者、设计公司老板、房地产商……”

视频结束,人事略带骄傲地说了一句:“这就是我们的老板。”

繁多的标签,把我们入行几年的建筑人唬住了,毕竟标签越多,代表着能力越大。

但我们都没想过,摊子越大,也就意味着风险越大。公司如今的财务危机,现在细想起来,其实早有征兆。

因为建筑行业项目周期长,尽管2022年行情明显颓势,我们还是有不少工作可做,这些多半都是疫情前接的活。我入职之后,能解决大部分工作问题,肯加班吃苦,安全度过了试用期。段磊比我更拼,进入新公司的第一个月,他基本天天加班,甚至为了出图,在十月一日的前一天,还加班到了凌晨三点。

同期来的施工图专业同事就没那么幸运,九月才入职,十一月便居家办公。居家办公的第一个星期,他就被开除了,卡着试用期,公司不用赔偿。说实话,我当时很难共情,我单纯觉得他是因为能力不够才落得如此下场。毕竟居家办公之前,项目负责人曾多次对他绘制的图纸表达不满。

年底复工,听到同事们私下议论,我才知道真相是:项目减少,公司节约成本减员,没过试用期的他成了牺牲品。我校审他曾经画过的图纸才发现,他的正确率比在职的施工图设计师都要高。

但我心里没有更大波动,财务吃紧是行业常态,起码裁员的大刀还没落到正式员工身上,我仍处于隔岸观火的状态。

2023年春节来临之前,我被派到了前门胡同做四合院修缮改造工程,公司已经拖欠了一个月工资。同行的女同事已经被拖欠五个月工资,吃饭时她碎碎念着,“我要找他们要钱!”

年关将至,手里却没钱回家过年,她越说越气,甚至骂了起来。回公司的路上,她又自顾自地安慰自己:“行业就这样,没办法。”

以至于最后,她的要钱短信变成了这样:“李总,能发点工资吗?家里老人身体不好,这也过年了,求求您了。”李辉回复她:“项目有回款就发,没有我也没办法。”截至过年,整个公司的员工都没收到工资。

2023年公司接到了承德的住宅区项目,签完合同后,委托公司打过来180万作为首付款,后续还有420万设计费。

讨债艰辛:三口之家一地鸡毛

李辉组织例会,给员工加油打气称公司马上要渡过难关,希望每个人严阵以待。那个春天,公司灯火通明,大家加班加点地赶方案。但项目后期还是出了问题,去秦皇岛汇报,因为双方意见不同,李辉直接和甲方翻脸。项目合作终止,对方起诉要追回首付款。

那时公司在职的员工不多,180万足够支撑大家一年工资。但在合作中止的那个月,工资再次停发。离职的财务在吃散伙饭时告诉我们:“180万,最起码能坚持一年,但李辉他们转走了100万,所以账面上没什么钱支付工资了。”

财务的离职就像引线,迅速点燃了公司暗处的炸弹。员工不满,陆陆续续询问工资,起初大家还能得到“能发出来”“再等等”之类的回答,工资起码隔两个月还能发一次。

但从十月开始,公司彻底进入停摆阶段,工资不发、李辉也很少露面。在职人员自发上班,外界出现关于公司的传言——李辉已经濒临破产。规划部门解散,两个同事去办离职,清算的时候发现,公司欠了他们80万。

公司与他们签了合同,约定会分期还清欠款,但两人走之后一分钱欠款都没收到。两人来过公司当面要账,李辉拒不接待,让办公室主任和他们周旋。

两人走后,办公室主任向李辉汇报情况,他大声嚷嚷着:“我现在只保证在职人员的工资,离职的就让他们等着。”

为了要钱,规划部门离职的两个人走了劳动仲裁的程序。李辉开始派人四处收集两人“罪证”,比如六年有多少次迟到,离职交接工作不周全等等。

旁观全程的段磊意识到,老板可能确实没钱了,急需用钱养家的他耗不下去,也提了离职,想着起码换个能开出工资的工作。

2023年9月底,段磊正式提了离职。因为彼时他还有用,公司对段磊进行了挽留。起初段磊与老板相互拉扯,留下的条件是结清所有欠薪并保证每月按时发工资。老板没说同意,也不说拒绝。

段磊得不到肯定的答复,便打算骑驴找马,偷偷溜出去面试。可如今这行情,别的公司生存状况也岌岌可危,换工作也很困难,段磊始终没找到合适的。

2023年底,段磊和我一起吃了顿火锅,醉酒之后他告诉我,要不回拖欠的工资,妻子又在家带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家里的生活已经很难支撑。

2024年春天,段磊的家庭矛盾还是爆发了。彼时他已经被拖欠工资20多万,他的妻子不仅要照顾孩子,还要上班养家。一个月四千多的房贷用掉她一多半的薪水,激素水平不稳定也时常导致她情绪崩溃。

为了省钱,全家节衣缩食,连孩子的消耗品也要节省。段磊母亲收了一些临期纸尿裤,拿过来给孩子用,妻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孩子回了主卧。

送走母亲,段磊听到主卧传来了妻子的哭喊:“你说你这时候来干吗?你选我们干吗?你不如直接死在肚子里。”

听着妻子和孩子的哭声,段磊下定决心离职,开始想尽办法去讨债。离开公司的时候,他和老板签了一份结清协议,27万欠款,分十二期结清,一期两万五。尽管签了协议,从第二个月开始,段磊就没再收到打款。

段磊起先想仲裁,特意去问以前离职的同事们,仲裁流程需要等多久。

“没用,我们去年仲裁的他,80万的欠款,到现在只收到两万。告赢他,他便上诉,用五花八门的借口,一拖就是几个月。”他告诉段磊。战线太长,段磊等不了那么久,转而尝试打电话给李辉,软话说尽,只换来一句“再等等”。

我知道,李辉不会给段磊钱。公司收到了两笔回款,一笔40万,一笔60万。本来,李辉答应用这两笔钱结在职员工的工资,但40万到账的那天,他给大家补了一个月工资,第二个月再次停发工资,对内没有任何解释。已离职员工的工资,更是遥遥无期。

讨薪期间,段磊又尝试投了很多简历,基本石沉大海。为了方便妻子的工作,段磊一家搬出去就近租房,这又是另外一笔开销。北京郊区一居室,一月四千,每个月不算吃饭,家庭开销都到了一万多。

段磊的日常变成焦头烂额地投递简历,同时跪地求饶般找李辉要钱。吵架成了家常便饭,洗碗、做饭、洗衣拖地,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争吵的源头。

铤而走险:最后一刻结清欠款

段磊决定劫持李辉孩子的那个月,已经是没收到欠款的第五个月。

他从网上买了头套和水果刀,去李辉家楼下蹲守,心里有个初步的绑架计划:以探访李辉的访客身份混进小区,从1号车库穿到八号楼电梯厅,等着司机来接李辉儿子上学。在那个间隙,段磊从暗处蹿出,抢过孩子,把刀抵在孩子的脖颈上。

“我承认我害怕了,我打车到他们家楼下,戴上头套的那一刻我就怕了。”段磊后来告诉我。

到小区楼下时是深夜,段磊往楼上看,数到第十层的位置,李辉家的灯还没熄灭,段磊猜想李辉还在陪孩子下围棋。李辉喜欢围棋,也经常聊到教儿子下棋。他住着高端小区,吃着进口的蔬菜水果,享受着最体面的生活,却害得身后一群人穷困潦倒。

段磊此时还很坚决,耐心等在车库蹲守,在心里反复演练绑架的过程,不断加固自己的心理建设。到凌晨,陆续有人出来,段磊的心已经开始紧张,既期盼出来的是李辉的孩子,又害怕看见他们出来。

早上七点左右,司机接上李辉的孩子下楼。段磊躲在暗处,戴上了头套。为了保持冷静,他死命地咬住嘴唇,甚至把嘴咬出了血。

段磊眼看着李辉的孩子坐上奔驰车,眼看着车门关上,奔驰车最终消失在了车道尽头,他仍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天,他在李辉家楼下,从夜晚蹲守到天亮,最后失魂落魄地离开。

段磊的绑架并没成功,一个接一个的摄像头劝退了他,李辉的孩子也让他想起自己的孩子。他已经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不想再因为犯罪带给孩子一辈子负担。

他迷茫地走出车库,沿着来时路回去,把头套和刀扔进垃圾桶里。

回家以后,他和妻子谈妥,不死守着已经成为负担的房产,把跌价的房子挂出去卖,再换个老小区租房住,先暂时减轻经济压力。

2024年秋天,李辉竟然再次找到段磊,让他帮忙做项目上的活儿。段磊同意了,要求是让公司结清他的工资。

同样已经离职的我,不明白段磊怎么还敢信任李辉。段磊告诉我:“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要回欠薪。”

靠着给李辉帮忙,段磊拿到了一个月的工资,但第二个月又回到从前,还钱的事杳无音讯。段磊问李辉原因,他依旧是那句话:“没钱了,得等。”

“当时帮你忙的时候,我可没让你等。”段磊努力压制火气告诉他。

等了一次又一次,段磊不想再等了。

“给你三天时间,我收不到这笔钱,你之前围标的证据我会全交给监管部门。”段磊警告他。“你也是参与者,你也要负责任,你敢吗?”“要不然就试试?”

对待这样的无赖,段磊已经没有更快的要债方法。约定期限到的那天,李辉既没打钱也不回复。“既然你们死活不给,那发生什么也别怪我了。”段磊对公司下了最后通牒。

隔天,当段磊把一切资料准备齐全的时候,公司那边突然发来消息,“李辉让我们给你走流程,钱月底之前发下来。”

段磊愣住,开心之余又觉得疲惫。折腾了一年多,差点妻离子散,千辛万苦才要回工资。

另一边,陆续离职的其他同事正在准备与李辉打新的劳动仲裁官司。

段磊想起在李辉家楼下蹲守的夜晚,老板家的阳台很大,窗户照出的灯光很温馨,如今也该李辉变卖家产,承担他的责任了。

编辑/文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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