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在树冠上的听力(二十一首)

作者: 哑石

发 音

世事翻涌,母亲离世八年多了。

小区里一对母女,小囡囡还不会

说话,只无意识吐出“妈妈”

二字。旁侧,我掰指头算算,

已三千多天了,具体讲,已经

两亿五千九百二十多万秒,

自己喉咙,再也没有在一个活人

面前喊出过“妈妈”一词。

仅仅一秒,就可吐出的词。

儿子,永远,还是儿子。

但这么久了,我的声带,已经

无意间荒疏了这发声模式。

喉节上,由此荒出一种锈迹,

一种渗透进泥土的锈迹。

这个世界上,那有着不可更改

对象的吐气,“深遁”了;

无人仔细解释这“崩断”的含义。

我,身上爬满各种样式的枯藤,

海水体内,某种宽阔悲伤的

白鲸,从极其隐秘的角度,负重潜行。

人身上的水,不是池塘里的水。

人的静谧,由流动组成,

含细小脉瓣的湍流。

燃烧起来的情形在另一端,温度

越高,越近于白骨灰——

数千年来,我们还是没能

弄懂二者之间情动璎珞的复杂性。

强 烈

汉语写就的书,哪些是强烈的?

强烈到一读就攫住你的心。

太史公那本,先放一边。

剩下的,浩瀚无损,你发同样的问,

还是如同第一次发问。

似乎那特出的,没在这家族

留下痕迹。这就是现实——

我在猫身上确证的九条命,

有一条是“临时”那个我的。

每次看见猫,你都用

无损的手掌抖落一层绿磁粉

——书房墙上,挂着一朋友的画:

二三耕牛,歇息,潮湿田埂。

牛角春枝,血管暴涨星脉,花朵无声。

四 行

作为明亮香椿,得有人赠她一团春,

让她,灼烧成刺手星星;

历史的幼婴,无论多么无助,

都值得后来定居者,架设青瓦如云的屋顶。

新野蛮人

在年近七十岁时,他被自己

孩童时就能直接理解世界的残忍性

几乎惊呆了。星群般辽阔,

贯穿但不喧嚷,在整个生命里面。

信任和信仰之间,他发现

自己这辈子一直在努力创造一个词,

以反映那沉默的失败与迸溅,

此刻他在问:树枝,能否更柔韧一点?

以前未意识到,此刻却故人般

潮涌而来。面包上的糖霜,

可逆序生长的中年、青年、少年,

清晨的花海,梦里指南针,熔岩震颤。

未曾命名的事物没边界地存在。

时间蛛网上,露珠繁盛,

一颗颗透明炸弹。近于七十,他

被自己孩童时的深邃获得,几乎惊呆了。

三角梅

小区1号门旁,与一匹马等高的

围墙边,一排树,我走着,

看枝叶间垂下三角梅,瀑瀑明亮的火。

继续往外走,隐隐有点震悚。

如此干净,光射进花瓣,

有一种自然之视本身无法预演的通透。

伟大的经书,也是在泥泞、

浓雾的尽头才捧出通透。

头顶疏阔的星空,散落蜘蛛与字符。

每日晨起,人都要洗下自己的脏脸。

层层梦垢。马匹石头中醒来

睁开眼眸:两种荡漾,两团湿浪的湖泊。

它,看花无所谓干不干净,看人

如看野蛮对手。我继续走,

小区门囗了。保安隐黑磁,门禁卡,叮咚。

劣 势

生者与死者相比,根本上有

劣势。比如,你可以说:

唯有死者,才葆有守住生命秘密

的热忱。不,那更是能力。

有些人在世时奉行乌木垂地,

有人以柔软求教于灼热远星。

当然,无论死者多么独角,

确实只有生者,才能将生命勇猛践行。

淡 齿

酒淡齿过,水烈入喉。

人间苦事,不可说。

颈椎作用:

支撑头颅,立着。

能想象漆黑的天幕

黑铁的天幕

绽出纯白天鹅吗?

有东西,要如此活着!

羽芒似无仍扎眼,

将漆黑的恐惧,撑破。

大海王子,松冠霓虹,

苦涩,烈白,方为蛟龙。

蓝色青鲤,儿童,

黑色真鲤,人父。

尊 严

经过无数代的闭合、冲突,

再打开,经过反复的

伤害、结痂,山水,已学会不哭诉。

那些轻抑着隐隐然脆弱的

瓶形山影里,欢乐,浇铸我朋友。

双生花,铜色树枝,绽出新绿。

请问:我们在未来的新腐中

还相互认识吗?两股溪水

正握手,因为每一秒,而相互洗濯。

尊严这事注定不同。山水

和时光,已学会对死者的尊重,

而生者尚还惊慌,还得学,还要学。

阅 读

诗集《开·闭·开》。阿米亥

写到自己书桌上的

三角形石块,千年前的犹太墓碑

碎片,上面刻“阿门”二字,

他称之为“阿门石”。

书桌上,还有一块手榴弹的

弹片,同样沉实、显眼。

阿米亥说它未能将自己杀死,

停在那里,美得像蝴蝶。

如果悬停于空气,会更美。

阿米亥,诗集中写它们,许多次,

就是搬运它们到以色利各处

酸涩风景,安放于缝隙

或祭台等奇怪位置。我们读,

是把这石块、弹片,搬进另一种

空气。龙华树干秋露蜜意,

爆炸后虚空中扩散的孩童眼睛,

是的,这说的是露珠产权。

阿米亥,公元2000年去世,

所幸弹片并未将他卡在里面。阿门。

俳 句

读到芭蕉一俳句:

即使在京都,

听到布谷的叫声,

我也思念京都。

似可跟一句:

此处等身重的

清水一桶。

压紧月光弹簧,不放松。

有 幸

如果有幸,这首诗,成为你未来

某段美丽、危险关系之蜂巢。

但我,决不想做那粒樱桃。

樱桃红。枝叶间座座锅炉房,正混响。

那时,多穷呀。头顶星空叮叮当,

更多身边缝嘴的暂时就不顾了。

我们曾马驹样,去屋顶嚼草料。

屋顶,一层薄薄的铺满我们胸骨的雪光。

落 叶

经过岁月的严格培训,

落叶是位律师。

每次细微的翻转、停顿,都在演示一种深奥的奖惩,

以及,精确的自然律。

我们同台辩论,

来自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的怒号,

来自

乌泱泱,昏厥而慈悲的星体。

针 海

大海捞针,是说

在历史的汪洋中听到一个普通人的尖啸和感激,是 多么不容易。

油菜花碎金块,对春针的酥麻感激。

你,每一个“白日”,恐惧于身躯的抹去。

而针里藏海,是否可能呢?

既然,一枚针尖上,可以站立无数个天使。

大洪水来临前,树枝会振动它炭块的喉咙、蜂巢的 装置。

春 吻

惦记着你我,春日之吻:

紫叶李,月季之刺,田梗边

涌出新泥,蝴蝶扑进窗里……

保佑我,保佑我的余生,

永远都不要说真懂了诗。

永远有热情反对自己,

春雨夏花,不会觉得是坏事。

你看嘛,灵动句子皆有小羞愧,

太开放,太浩瀚,太绝对。

子美可以说:“诗是吾家事。”

但依然,太寂静,太苦涩,太隐秘。

听 力

春在枝头摔杯为号,炸出一丝绒绿。

树下人眼神温热,只为看花而立。

在时代的木门槛上刻上影子,

在时代的铁门槛上砸出火星。

星空微漾,听力仍保持在树冠上。

人世酒杯碎裂声,能让墓碑贴地飞行。

夜的缝衣针,把人缝进

一个奇异孢囊。

黎明,是其透光到毁容的翅膀。

草籽会在某些时刻屏息回溯,

门楣上魏碑隐隐约约,

白日,鸟晃荡,一如铜块醉酒晃荡。

图 景

今天,大家悼念那极认真读诗的女士。

眼神清透,骨骼精奇。

时代深水中,读诗的人,少。

悼念之时,读诗人更少。

请悼念读诗的大师。

诗的隐枝,含在蚌壳里。窗外,水杉笔直,裸呈着新绿 褶襞。

嫩枝。枯枝。嫩枝。

细钨丝嗓子,内热之白银,薄薄伤悲落一层。

重 写

晨雾中,睁眼,感觉身体的

一块铁,还潜泳在另一种浮力里。

“给自己写信,却查无地址。”

文艺腔各型号滚石,错得有滋有味。

地平线目力交汇处献出细纹,

南方暴雨多日,高处旗杆,突遭雷劈。

一个人,有好几个“确凿”地址。

夜里躺着,是个单线条地址,

白日晃悠,拖动线团缠身房子。

每一天,都是你写给自己的一个字。

只因无法清醒熬过完整昼夜,

所以,每个字,都不可避免地残损。

字迹模糊,不是没有地址,

我们,用好几个地址来收信,发现

同一个字,必有不同的残损方式。

没有人,能将这不同版本的

同一封信,拼接得语句通顺——

故而,请爱生活,爱重写的猛烈、寂静。

速 写

“他身体的各省都叛乱了”

奥登,写过这句,关于叶芝的死。

1973年9月28日晚,奥登出席了

维也纳一场诗歌朗诵会。第二天,奥登离世。

去朗诵会,应带着怎样的身体?

会上,安东·苏米西为奥登

画了四幅速写。纸上。

每一幅,我都端详过。线条碎,但连续。

满脸块垒,眼神下垂,斜出的余光,

仍能稳稳地镇住环伺的阴影。

看上去,他的枝端正在丢失水分,

大脑,安静地虹吸,

葡萄,甜度陡升,但又重重地垂向孤立。

“把诅咒变成葡萄园”。奥登,

同一首诗中如此评价叶芝的工作。

我想,这,也适合他自己。铁枝头的花序。

感性的危险

感性丰沛的人,常被世界欺负。

下面例子,可如小冰块,

放在玻璃杯里龙舌兰酒的飘浮中:

因为与康德同一天生日,

他涟漪的脑袋,

从来没幻影。一丝幻影都没有。

但控制不住

要在人群中找出浅棕色马头,

抱住,冰冻,放声痛哭——

他隐约晓得那不是他在哭。

他早预感到点别的什么:

承受,启动,将自己难以解释的世界

在这一瞬,暴雨式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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