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岩寺之春(七首)

作者: 李海鹏

南园之夏

六月的光也是潮湿的:在清晨

它们混合着雨声漫上阳台,渗透

被作弄之手编织的窗帘。苏醒者

最终逃脱由记忆拼贴的梦魇,

房间里,未来分泌出杨梅的滋味。

十五楼的南京曾让你费解,每一次

眺望,都像是一次失败的入城。

浓密的商厦在雨中晕染出复杂的皴法,

留白处,燕群翻飞成狷介的题款——

你知道这出自圣手,但多少日夜

想不出他的名字。仿佛传奇中

探入沙漠的商人,徘徊在宝藏的入口,

却始终错念唯一的咒语。寄身于

烟雨中,南园是一张打湿的寻宝图,

灌木中的野猫爪,掘开天方夜谭。

聆听梅雨季淅沥的尾声,伸出手

扭亮一盏灯。在室内它俨然是

一道闪电,一道戳破纸张的笔痕——

被撕裂的天花板,蓦然浮现

由广玉兰和香樟树共同装潢的天空。

两年了,夏季才真在这园中降临,

你的血管才变成摆满杨梅的巷道。

郊外暴涨的水位,心电图般攀升到

长江的峰值。自己,难道是自己

亲手拆开的北方来信,没入烟波的孤鸿?

南园,冬归

北方——南方:被早班地铁最终释放的

一夜卧铺车程。拖行李的身影,抬头望见

清冷的云丝,像打工人倦脸上的皱纹

仍陷在寒梦中余悸。江南,一个普通的冬日

醒来,沦为无数人拼命挣扎的又一天。

刷卡轻易通过门禁,这新造的安稳中飘浮着

一丝被遗忘的残忍;路边堆叠的银杏叶

已碾成一地金屑,而车辙是黯然磨灭的昨夜。

五年里熟识的寓所,这次归来竟是为了

离别:是又一段幽深生命被无情揭晓,答案

并不让你神往,但也不必重来。更忧心

晨起的学生们,灵魂浸在冷风里,奋力预约着

名额愈发吝啬的明日。恍惚过时光倒流吗——

当你在已搬空的房间眺望钟山的曲线

颠簸如满载家什的厢货;远郊租好的新居

仿佛霜林间呕心的红叶,向寒来暑往者叩问柳暗花明。

交还的钥匙和契约,最终宣判了一部分的自己

从你身上分离,以后每次归来,都将上演

寻觅与回魂。是这座江南老城鹅黄色街巷里

喜欢的叙事,尽管不会以鹅毛雪来款待这太私密的 传奇。

郊外的长江上,千年里南来北往的位移者

日夜被映入镜像。而江岸可曾照见自己的消逝

从石头城延伸到白鹭洲——十二月的深夜,江面

是否会暗结一层薄冰,随世上的深情人为无情而 动情?

京都速写

入夜,整条街渐次闪烁的霓虹灯箱

欢送了残日,有人在河原町街头

刚吃完一盘日式辛口咖喱。海对岸

祖国的晚餐,将于一小时后到来。

高濑川狭长的河水漂浮着鱼血色的

灯光。灯影下招揽顾客的牛郎店

已多过陪酒女。醉酒的白人手握着

空杯子,钻进昏暗中的廉价拉面。

白天,盛装浴衣的女郎大多说中文,

大肆采购与拍照,在祇园的对面

尝一口抹茶冰沙,看鸭川碧波清浅,

出云阿国在岸边倒影红豆的笑颜。

日夜如上洛的浪士般游荡,旅行者

在古都搜寻着古都。河边鹰隼的

盘桓,延宕于猎物的虚焦。而深夜

居酒屋中偶遇的疑似黑道衰老于

只会用日语讲述的往事。当烈日下

御殿中的时间抽象如洋葱的空心,

何时是拔刀的一刻?视线里凶险的

玄言:站在蜡像边亲历大政奉还。

甍,奈良

静下来,沉重的石料就要拼命渡海:

当盛唐的鸱尾栖身异国的屋脊,东亚

也曾亲密如雨中的佛寺,一片飘落的

柿叶就能遮挡住所有灰褐色的天空。

旧时的国都在今日的小镇里寻找着

自己,门廊下的旅行者是否还有信心

从异国的遗迹中找到祖国?只能躲进

车站旁的酒铺避雨,等待被坏天气

推迟的抵达?从西之京到东大寺,

这城市的心跳缓慢如地球古老的自转,

剥开古法柿叶寿司,品尝岁月的肝胆,

梅花鹿群在泉池边舔舐不可匡复的

流逝。夜雾下的屋脊舒展海的凌波,

而抵达是反复的船难。当时间再一次

将飞翔与联动换成停滞与隔膜,谁愿意

西行与东渡?地壳里滋生着新的地震。

离去的电车轻快,不似高僧来航的船,

而我更愿意自己是颠簸的:将肉身抛进

瀚海的涡心,拼命静下来,与世界为邻。

阪京道中

当代的位移总在试图穿越次元。

当巨蟹般横行的台风,被某种宇宙智能

暂停在手机云图中由数据摹绘的远洋,

暴晒,就是航班降落的方式。

人造陆地上的航空港里人造的

冷空气。而玻璃巨幕外的世界是刺眼的,

让远眺宛如偷渡。过关的视网膜

宛如空的行李箱,郁积着抢购光线的激情。

透过阪急的车窗,海量的日式风景

涌入旅行者的视线,还有海量的日式空间感:

再近一点,两侧的建筑将如狂鲨涌入

伸出手,就能触到屋檐下水母般颤动的悬铃。

是的,这岛国的逼仄中却持续生产着

某种广袤的统治,它犹如某种日食

辐射了几代人几种肤色的瞳仁。比如我

初次来到,却假设在重温一幅幅旧照:

热血的高校、足球场和灌篮高手,

夕阳里,穿校服的恋人追逐着跑过街头。

深夜以后有讲故事的居酒屋,

黑暗的窄巷里被黑暗凝视的名侦探——

而真相来自滤镜碎裂的缝隙?

当此地的记忆,开始像日文里似懂非懂的

汉字,随车站的热风翻动起无数疑团,

暴晒,就是迈下电车的方式。

灵岩寺之春

“上面的天王老子信不过我,我懂。”

——《黑神话·悟空》

仰望漫山茂盛的戾气:瞳孔中

血丝般凸起的枝杈、荆棘和野藤蔓,

被低温豢养得愈发凶蛮。难缠

如游戏里守山的妖怪,崖壁上的古刹

日夜的诵经声也不曾将它们感化。

这里是取景地,更多的游客前来

拍照、合影,是为了从真实的迷障中

再次进入虚拟的画面。攒动的头颅

挂在树后,透视成枝梢尚未发出的新芽。

而真正的朝拜者早已成排跪在殿内——

郁积了一冬,魂魄亟须再次净化:

他们跪下、磕头,是为了暂时挣脱自己

进入燃香炉上方烟线升腾的境界。

殿外,黑雪中幽禁着一种污垢般的冷——

仿佛时间之魔已遭降伏,永远枯萎于严冬。

寒阳下刹那的妄念里,魂魄无畏无色

如游戏通关后的天命人,身影

耸竖如辟支塔,幻化为手中如意的武器,

向天庭索要着桃花、春雨和杨柳风。

而五花阁的遗址记载着影子的另一种道德:

是箍身的诅咒,墙壁上百般雕琢

玲珑好似人心的孔窍,终究难逃无解的

灾疫、兵祸,在时间的循环流中失色为碎末。

土壤中隐名的砖屑,贴紧枯木腐烂的

根须,蝼蛄息声的尸骸,恐惧着春花秋月。

然而历史难道只是二流的恐吓术——

当目睹罗汉们衣袖上的颜料几百年未褪色,

手背上血管青红,更像对不朽的嘲弄:

神,被尊奉为肉身,人,才是灵魂的傀儡;

佛国缤纷如春昼,人只配幽居于身影圈出的黑?

封冻的时日里,该怎么重燃健康的浪漫?

不是静海上逍遥的帆,而是狂澜中

桅杆折断的愿力。游戏总是难以通关,

手柄冥顽如山间的巨岩,高僧怎样的经文

竟能降伏猛兽,也让灵石点头?

当神话僵化为苍白的训诫,人们更迷恋

神话的反面:天命人终难胜天半子,

每个好故事里都暗藏了腹黑的隐情——

眼前的墓塔林,难道是幻觉中的一湖泡影,

连最微弱的风都能轻易将它们吹破?

在必须隐忍的蛰伏里,寒冷

不时挑逗着人们早如飞檐般翘起的耐心。

若有一种眼神不曾止熄,宛如香灰

烧成的琉璃,灼热的顾盼终究引来春晖:

化冻的溪涧跃满白鱼,山峦披遍翠微。

三十四岁的沈阳

雨水腾出一间空空的屋子

而那人只住短短一夜

——冷霜《梳形桥》

雨后街角的旧铁器上猩红的锈迹

与暴晒天气里地面上狂吠的金属碎屑

续写着这城市里消亡的工业

在遍地啤酒味和烧烤的风烟中目睹

直播的荧屏之火,目睹外卖流萤般驶过

归乡人在代驾的时速里目睹空间降神的赛博

假期里照例被外地游客占领的网红洗浴,

深夜里照例失守的网红宵夜。

而感官领主早在别处:被光缆征用的食管里

它借沾满油渍的手指急于向朋友圈宣布。

(城南老街隐秘的殖民建筑)

廉价浴室里皴黄的白瓷砖墙面,

老人们干瘪的肉体像水量残缺的旧喷头,

声带以低频振动,仿佛磨损的齿轮,

搓澡工的手追忆着昔日车床火星飞溅的汗腺。

(城南老街隐秘的殖民建筑)

返回,像双脚踏上彼此分离的两片陆地,

你将是谁?灵魂站在打滑的肥皂沫上

苦练着某种平衡术:细胞里不断滋长的南方

有时被你洗净,有时被你洗得发亮。

被新神话抛弃,就会更迷恋被抛弃的神话;

溺毙的弃儿们从幽井般的镜头里还魂,

变成故事的主角,并在观众日渐刻板的泪水中

再次溺亡:“最感人的就是你们没有未来!”

未来?前提是必须停止缅怀——

视昨日为应许,似乎犯错的总是改变;

必须纠正意识,从摆拍的短视频,从报废机器

从博物馆里伪善的老照片。必须找到

乡愁变更了的地址,返回并不是酣眠于旧迹——

必须以万家灯火的心率震慑血脉中作乱的群魔。

一夜狂雨。从地心岩浆中喷出的蛇群

伪装成野藤蔓攀上阳台,血月中玉兔的泪

滴入楼下栅栏里种植的紫苏。你梦见

此地的万物,正缓缓从同一场噩梦中苏醒。

你还梦见马蹄形平原中央的一口孤井,

跌入的婴儿激起淬火的烟雾,随后

火花飞溅,跃出的蓝色马驹发动涡轮的四蹄

闯进天边血沫般颤动的地平线——

朝微睁的眼睑射入的第一束光线:

在颠倒的、受孕般的成像里,你看见

父亲退休后每日修炼云手,母亲盛满水的盆里

蓝莓和樱桃光影混溶,生出一个新造的汉字

——重新定义天地的青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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