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入诗歌:以激情,以痛感
作者: 苏苗苗1928年秋,马加考入东北大学,在蒋光慈、丁玲等左翼作家新文学作品思潮的影响下,开始组织文学社团并创办刊物,走上自己的新文学创作道路。然而1931年突如其来的洪灾中断了他的学业——因家资尽毁无力承担学费,他被迫返乡,继而辗转北平谋生。他离乡仅数月后,九一八事变的炮火便吞噬了东北大地,这位文学青年的人生轨迹,就此从主动求索转为被动流亡。在北平颠沛流离的日子里,马加仍与志同道合者坚持文学活动,读书、编刊、写作,未曾停歇。秘密读书会中读到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后,激情创作长诗《火祭》。1932年夏,怀着对沦陷故土的深切挂念,他毅然踏上危机四伏的归乡之路。回到家乡的他真切体验到故土已失、家园不再,亲眼目睹日本人、伪满政府烧杀抢掠、集家并村的血腥与残酷[1],同时也见证了义勇军们为保卫家园把热血洒在黑土地上的悲壮与伟大。1934年马加再度流亡北平时,诗歌创作已发生深刻蜕变。《血腥地带》《第三时期》《故都进行曲》三部长诗的诞生,标志着其诗学观念的重要转向:以“还乡”为重要节点,他前后的诗歌质地有了明显变化,激情无疑是贯穿其整体创作的关键词,但在后期诗歌中,惨痛体验代替了政治概念,他以“真实”突入诗歌,这种从“思想激情”到“真实痛感”的美学嬗变,既是个体诗人与历史创伤的对话,也折射出特定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突围。
诗歌为始:以激情灌注的写作
马加作为东北作家群、延安作家队伍中的一员,以其小说创作为人们所熟知并以此奠定其文坛地位,但是,如若我们把目光转向其创作伊始,就会发现一位敏感痛苦而又富于激情的“青年诗人”马加。他的文学生涯以诗歌为始,且一出手就获得不错的反响。1929年,仅19岁的他就凭借一首讽刺军阀的诗歌《笳声》获得《盛京时报》[2]新年征文二等奖,这颗诗坛新星的升起,悄然照亮了其以诗为剑的创作起点。可惜的是,他诗歌创作中最核心的“政治抒情系列长诗”在北平沦陷后就不知所踪,故而一直未得到研究与评价,直至1986年经刘福春教授考证钩沉,与作家书信确认[3],才使得《血腥地带》《第三时期》两部千行长诗重现于文学史视野。这些迟到的文本,让我们能够借助其丰富的创作,复见那个作为“青年诗人”的马加。
1932年,在九一八事变后迁至北平的东北大学南校里,流亡北平、穷困潦倒的马加在面对东北大学校长张学良“只要靠近国民党,就可以领到助学金”的呼吁时不为所动,反倒与左联同志接触并加入了秘密读书会,在读书会上和大家一起共读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对无产阶级专政、暴力革命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共产主义有了认知[4]。正是在这本“小册子”对马加强烈的思想激荡和明确的方向指引下,他写出了长诗《火祭》,后来这部长诗发表在1933年北平“左联”刊物《文艺月报》上,且同时发表在同年出版的《文艺年鉴》上,被公认是该年最好的一首诗。
“激情写作”是马加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这一特征贯穿其整个诗歌创作过程。《火祭》这首诗长达百行,据马加自述“身上像点着了一把火,浑身发热,眼睛通亮,头脑里升起了一个强烈的信念”[5],他在这样的状态下迅速创作了这首诗歌。《血腥地带》这首万字长诗则“仅仅费去了五天工夫,在时间上连想象的机会都没有”[6],我们不难想见诗人在创作时那种废寝忘食、昏天黑地的写作状态。即便我们不去读他的自述,也能从诗歌中感知到一股喷薄而出的情感力量:
亲爱的大众,这正是我们解放的
一天!这正是斗争的一个阶级!
这正是我们脱离压迫的时间![7]
热烈的呼唤,强力的呐喊,心肺都要掏出来的强烈表白,这位青年诗人希望用尽全身力气去召唤同胞起来反抗。
在都市那高高的楼厦
任着漫天的野火烧荡,在农村
苦痛的生活里混杂着惊慌;
病疫和旱灾逐流,广众的贫民
窟中堆着成千成万死亡
......
瞧吧!在群众里有着火流
与闪电,那摇天的霹雳声中
饥寒的呐喊!
......
无产的群众
要集中我们的力量,我们
要把这古老的社会推翻,我们
要遍处举起了狼烟,三千万无名
的英雄杀得你天昏地暗
......
有一支新兴的势力随着杀声推展![8]
他痛感于平民百姓的流离失所,有家难归,有泪难垂,但是他从中看到的不止于灰暗的现状,更看到了光明的未来,看到了无产阶级革命得以成功的最重要因素即“无产阶级群众”,所以在群众中有“火流”与“闪电”,而“三千万‘无名’的英雄”会杀得你天昏地暗,暴动中会有一个新兴势力的壮大,他们代表着希望与未来。
这种激情还呈现为一种语词上的重复和语义上的递进,我们由此便得以捕捉诗人的情绪高潮、把握诗人的情感层次。语词上的重复如在《火祭》中,“瞧吧”出现了两次,后面的宣告都是“新势力的起来”:“瞧吧!在群众里有着火流/与闪电”,“瞧吧,这风的威/电的光,烽火的狂焰,世界上/有一支新兴的势力随着杀声推展!”在千行长诗《血腥地带》中则更为明显,“干吧”这样的呼唤出现了八次,“起来吧”这样的号召出现了十二次,“决斗吧”和“迈进吧”分别出现了三次,这些重复语词后的诗句基本都是饱含革命热情的呐喊,满溢着鼓舞人心的力量:“朋友,干吧!揭过这斗争的/一页,便是那光明的一段。”
语义上的递进则表现为诗人由浅入深地推进诗歌情感强度。虽说马加的诗歌多是急就章,但绝不是毫无结构。在《血腥地带》中,诗人写日本帝国主义和伪满洲国政权合谋去剥夺、压榨、伤害百姓,他并不是一股脑地写下百姓所受到的伤害,而是由人民受到的物质损失写到了人民的精神被麻痹,写到后者的时候,作者的情感强度显然是更上一层楼的,随着控诉的层次不断深入,情感在激愤中更添了一层惨痛。
社会上一切的罪恶全是由你
带来的,一切的坏习惯全是
由你带来的。大街上多添了
赌徒,吗啡客和下等的娼妓。
堕落么?麻醉我们的意识,
消磨我们的身躯,消磨我们的
勇气。起来吧!被压迫的群众![9]
《火祭》《血腥地带》都是激情创作,但二者又有所不同,前者是马加在阅读了马列主义书籍后的思想激荡之作,诗歌中“两个阶级”“两个战线”“两阶级的火线”“光明的国际”等话语,显然是《国家与革命》一书反复申述的内容,还乡后创作的《血腥地带》则是另一种风貌。
还乡体验:真实痛感突入诗歌
如前所述,马加第一次去北平的闯荡在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下被迫成为了流亡,而马加又不愿依附国民党,穷困到连自己那床被子都典当还了债务。怀揣着对故园家人的思念,他最终化装成印刷工人踏上了还乡的道路。还乡路上,船靠岸营口后,他第一次看到一面日本国旗,真实地感知到自己“做了亡国奴”。正是在“沦陷的故土”生活的体验,使得他心中更为愤懑,那些惨痛的所见所感成为了他两年后创作千行长诗的重要来源。
再度流亡北平后,他计划写一组政治抒情长诗大系列,包括九部长诗,这原本是一个很宏伟的计划,但是他只完成了三部,分别是《血腥地带》《第三时期》和《故都进行曲》。[10]据刘福春教授考证,在三部诗集中,《故都进行曲》创作时间无定,可考证的是长诗《血腥地带》最先完成于1934年5月27日。这首长诗与1932年创作的《火祭》相比更加激切,以惨痛的真实体验突入了诗歌。
这部长诗在主题上主要是反映伪满洲国政权统治下的人民生活,其中涉及到对日本帝国主义、伪满洲国政权、大资本家的强烈抨击,更动人的是对于东北人民水深火热的境况做了极其具体、真实的描写,其书写使今日读者亦能体会到切肤之痛。东北地区从奉系军阀统治时期开始就因为张作霖的穷兵黩武政策而赋税繁重[11]:1926年,奉天省军费支出增至现洋7032万元,占岁出总数95%。到了“日满交欢”时期人们更是苦不堪言:
这年头地荒了!
人人都纳不起满洲国的杂税
......
从都市到农村全是那一副
荒凉的景气。小杂货店和
小煎饼铺全都倒闭,这年头
实在不容易混了![12]
马加的故乡新民县(今辽宁省新民市)是一个战争重灾区,从1925年郭松龄反奉开始就一直深陷兵燹之中,辽河常发洪涝的情况也得不到治理,到帝国主义入侵后,人民的生活更是苦上加苦,难上加难:
这帝国主义的政权摧残!
......
这榨取,这压迫,这焚烧,奸淫
与死亡,遍着农村年年是水灾
与兵患。土绅劣豪的敲诈,从
负债一直到破产。大都市里
每年夏季蔓延着瘟病,霍利拉
遍着每一线呼吸中蔓延。[13]
除此两例,其诗歌中多处呈现了当年的真实历史境况:被杀害的义勇军里有他的表弟沈奇明,被埋杀的民众里有他的邻居白寿彭[14],大量的青年整日吸鸦片、逛妓馆,伪村长和地主向日本人俯首帖耳、压榨同胞,这些构成他生活的日常。
与还乡之前的《火祭》相比,还乡之后以《血腥地带》为代表的作品血肉更加丰满,那宏大历史中微小的个体伤痛和具体的苦难景象,使得诗歌在有强烈鼓动性的同时也具有了更加感人的质地。如果说《火祭》是在列宁思想的影响下,反观阶级斗争、社会乱象后以思想激情突入了诗歌,那么《血腥地带》则是在东北同胞被剥削、被屠戮、被奸淫的惨象中以真实痛感突入了诗歌。
国家一级作家徐光荣先生认为马加的诗歌具有与杜甫诗歌类似的“诗史写作”[15]性质,记史之失载,补史之不足,这种以诗记史的写作在精神层面确与杜甫的诗歌有着相通之处。这些真实的体验丰富了马加的诗歌,马加的诗歌也从另一个角度补充了我们对于东北沦陷时期人民惨痛生活的认知与想象。
(苏苗苗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
[1]佟冬.中国东北史[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01.
[2]据《中国东北史》载:《盛京时报》虽为日本人所办中文报纸,但该报副刊一度被东北进步的知识分子所利用,发表刊载过一些进步性的作品。
[3]刘福春.马加的两本诗集——寻诗之旅(六)[J].新文学史料,2020,(01):37-42.
[4]白长青.通向作家之路 马加的创作生涯[M]. 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1988.08.
[5]马加.漂泊生涯[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0.03.
[6]白晓光.血腥地带[M].北平:文学导报社,1935.01.
[7]白晓光.火祭.文艺月报,创刊号。
[8]白晓光.火祭.文艺月报,创刊号。
[9]白晓光.血腥地带[M].北平:文学导报社,1935.01.
[10] 刘福春.马加的两本诗集——寻诗之旅(六)[J].新文学史料,2020,(01):37-42.
[11]佟冬.中国东北史[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01.
[12]白晓光.血腥地带[M].北平:文学导报社,1935.01.
[13]白晓光.血腥地带[M].北平:文学导报社,1935.01.
[14]马加.漂泊生涯[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20.03.
[15]徐光荣.白头更写风云史——马加印象[J].侨园,2023,(03):52-54.